落陽餘暉在狹窄的河道表面拖出暗紅,雙橋鎮得以成名的雙橋跨在河上肅穆得如同兩道猶自帶血的鍘刀。
經了前兩天的秋雨急,最終將匯流入沱江的小河水位漲了不少,以至於河邊伸着長杆的撈屍人毫不費力地就又從河中鉤出具兵甲整齊的屍體。剛被打撈上來的屍體很快就被擡到一處集中地,按着被辨認出來的衣着,歸入了生前所屬的陣營。
在幾日前稀裡糊塗不知誰打誰的混戰中,能留下囫圇個兒屍身的兵已然算是幸運,有些更糟的估計早就隨水漂進了沱江裡。
依舊是由幾家組成的善後隊伍,沒有了在沂山會盟時的親熱,也無開打時的狠戾,只是相互審視而又戒備地盯看着對方,手中暗捏着的武器片刻不曾放鬆。
“按上面意思清點好,各家就都把各家的領回燒埋,不得延誤!”,有將官高聲喝着命令,也是含糊地稱着上面,不敢再提了“沈帥”二字。
今日是泰業十一年的十月初三,沂山會盟共奉的主帥沈約本尊就帶着中軍駐在雙橋。
沂山會盟,沈約躊躇滿志。而夏口城外分兵,他統帥着各家主力擊退了將皇帝都逼走了的黃胄軍更是自覺聲名直升雲巔。拔軍回馬,西北方向以僞楚爲首的反賊似乎也爲威名所懾,只搶了個運河集糧的平義倉,不敢再前半步。
沈家盡收允州,將江北這塊肥肉納入囊中本當十拿九穩,可不曾想偏偏就在只是博名攬才的小鎮雙橋栽了個大跟頭。昨夜,沈約領着大軍冒雨趕到雙橋,就已晚了一步,看到的只是次子沈青的屍體。
可沈家偏又無法行了任何復仇的舉動。
雙橋水軍大營的將臺中央,端坐帥椅的沈約如同一束被風吹得快自燃的枯柴。鞍馬勞頓再加了失子之痛讓他赤紅的雙頰陷成窪地,顴骨高隆,更襯着一雙緊盯着臺下行刑的眼睛碩如銅鈴。
與前面已執刑過的普通將官不同。這一次一字排開的三組杖刑,格外引人注目。噼啪噼啪的板子一記一記打得結實而脆響。
監刑官是穿着銀亮鎧甲卻未帶盔的蕭澤,髮髻系金帶,冷麪凝沉眸,嘴裡的報數聲清晰平穩,“二十九……三十。董栩、崔暠三十杖畢。三十一、三十二……四十九、五十。蕭泓五十杖行刑畢。”
聲方停,蕭澤看都沒看被拖下去的受刑人一眼,徑直穩步返身。立到了沈約的跟前拱手回報道:“沈帥,雙橋內鬨之過盡已罰過。不知大帥還有何吩咐?”
內鬨之過?有何吩咐?沈約擡起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上了蕭澤平靜無波的臉龐。他的兒子死了,可現在聽到的卻是這樣輕描淡寫將一場血腥混戰認作娃娃們的遊戲失手。
“沈帥!孩子們血氣方難免做錯,罰也罰了。打也打了,不如就此抹過既往不咎?”,坐在沈約右手邊,方臉短鬚的崔頡輕聲建言,立時引了其他未傷筋動骨的幾家點頭附議。
主力軍在外圍與反賊直面拼戰護持。只要穩穩當當保護着官員仕紳過渡的雙橋鎮是個領功易地。各家此前派來的主將實際都是明任暗護的小字輩,袒護着自家娃娃的事,誰也覺得是天經地義。
“我兒沈青難道就白死了!”,坐在椅上的沈約握緊雙拳,面頸之上青筋猙獰。
“我家子義現在還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呢!他可是被沈青毒打的!而剛纔你家的兵都親口招認沈青是在打了子義回營之後被刺客刺死的!”,同幺兒白子義一樣長着張討喜圓臉的白昀憤然起身,暴跳如雷。
雙橋混戰中,最先挑起戰火的是白子義不假,但是在他衝入水軍營時就寡不敵衆地被擒了,是大軍齊來彈壓之後才從營中搜救而出的。而被匕首刺胸而過的沈青,現在公認的結果是死於有意挑撥各家混戰的刺殺。
“元壽兄!世侄吉人天相,您先莫急,莫急!”,一向幾乎與白家穿同條褲子的董堯立即衝聲上前抱住老哥,轉頭冷眼對沈約道:“死者已矣!沈雲興,你還是先想法子安頓那些被令郎劫來的人口,雖那些朝臣文官落魄待救,可沈家如此趁火打劫已足令天下寒心!”
原本說是雙橋鎮沒了蹤跡的人口最終還是水軍營中搜出了大半,或死或傷,向世人宣告着沈青之死的咎由自取。現在,不管是在各家聯合安排下已然南渡的官紳還是決意就留在江北的,都對沈家產生了強烈的質疑。
“各位世伯世叔,濟民年幼本就不堪重任,現下更是腦子亂得沒了主意。不如就討個饒,明日一早,小侄就帶軍回了雲州……”,在一羣中老年捋袖挽衣的拉扯中,俊朗健壯的蕭泓團團作揖,不勸架,倒是提前告知了要腳底抹油的打算。
“我們白家明天也走!不,今晚就走!董道方,我們一起走!”
蕭澤沉痛離去的背影之後,接二連三的吼聲響,一個又一個的“請辭”聲聲入耳。
沈家就憑打了兩場所謂勝仗就想盡收了人心,問鼎天下?一抹清冷的嘲諷在嘴角勾起,蕭澤腳下的斜影忽短忽長在身邊扈從的嚴密護衛下,步履輕快……
淡淡的藥味撲鼻而來,一進室內就緊擰住眉頭的蕭澤終於沉下了步子,冷眼瞪向了一見他進來就迎了上來的齊衡。
本應主治但卻被搶了活計的齊衡一臉尷尬,小聲道:“六公子一被送回來,就被六奶奶搶去親自診治的。”
六奶奶!蕭澤瞥了蕭泓榻前正細心擦額拭汗的女人一眼,緊繃的麪皮不禁一抽,但還是強壓着怒火不敢在衆人前發作。
該死的六奶奶!該死的周曼雲!這名分還是蕭澤來了雙橋在沈約等人面前強力認下的。一向聽話的蕭泓居然會在女人的哄騙之下於戰時娶了她,禮數齊整。臨陣娶妻娶回了早定婚約的未婚妻還是強要了路遇的美人,結果相類,性質不同,兩者相害取其輕。
爲了六弟的面子還有名聲,蕭澤捏着鼻子認下弟婦。但心中對說話不算話的周曼雲惡感更盛。
“小六,你沒事吧?”,蕭澤立到榻邊。悶聲相問,象得了傷風一樣帶着鼻音。參與混戰的人只打三十。除了娶妻但約束部下還算得力的弟弟被打五十,這樣的責罰,在人前提建議的蕭澤端着,但是私下卻覺內疚。
“哥!沒事!”,趴在榻上的蕭泓仰頭咧起嘴而笑,居然還象是帶着再來幾下也無妨的沒心沒肺。
“謝天謝地!沒有傷筋動骨,不過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估摸着不這麼趴着十天半個月。好不了!”,兄弟友愛的戲碼,看得曼雲難受,鼻尖哼哼着盡帶不屑。
“冷血無情的女人!”。弟婦輕慢的語氣讓蕭澤皺起了眉頭,喝向了眼前的女人。
什麼嘛!冷血無情,本來是自己預備好要罵他的,卻被搶了!曼雲的嘴角方動,立即又溫柔地放平了。低頭盯住自個兒被男人捏住的小手。晃了晃示意着讓他放心。
“收拾一下!明日四更開拔回程雲州,伺候好他!”,冷冷地撂下一句,本欲在弟弟身邊多留會兒的蕭澤轉身而出。越是關心蕭泓,女人耀武揚威似的小動作就越看得他直犯惡心。
“曼雲。謝謝!”,再捏了曼雲的手到脣邊輕輕蹭着,趴在榻上的蕭泓輕聲相言。
“我不是不想跟他吵,不過是知道吵不過!”,心知丈夫究竟是在謝啥的曼雲索性踞跪在蕭泓耳邊,小聲坦言道:“我應答的平靜些,大哥會說我是冷血無情,可若是我扯着他哭鬧要說法,他又會罵我愚蠢無知。左右橫豎都是我的不是。”
“曼雲!”,蕭泓嗔怪地擡身瞪了下眼,立時又扯起嘴角發出嘶的一聲。
痛是真痛!行刑的兵士幾家互相錯開,雖說衆目眈眈之下不敢趁機傷筋動骨傷人性命,但是人家也沒給手下留情,皮綻肉開流了血是難免的。
“剛打了你!就又要讓急行軍走人,真是……”,曼雲感同身受地痛出了幾滴晶瑩珠淚。
“大哥也爲難!必須打給人看嘛!畢竟這次其他幾家在雙橋人死了不少,也就只有蕭泓運氣最好,不但據守本營部下幾無傷亡,還順帶饒了個美嬌娥!”,故作輕佻的食指輕擡起曼雲的下巴,頂着冷汗的俊臉盡力地透出促狹笑意。
“得了吧!我明白!”,心痛地拿帕子壓了壓丈夫汗津的額頭,曼雲輕輕一吻相撫,道:“不如你閉上眼睛睡會兒,反正到明日四更還早得很。
“一直陪我!還有,不許給我用迷藥!你答應過的……”,撒賴的大男人攥着曼雲的手,緊了又緊!
“好的!不走!也不會用!”,周曼雲的心一下子變得更軟了。她真不知從前的一樁樁往事到底在蕭泓的心底劃下的是怎麼樣的傷痕?脆弱和堅強一樣,實際在世間都沒有明明確確地男女分界。
“曼雲!大哥就算認得勉強但也總算是認了。還有他對你的厭惡不滿,不過也只是因爲疼我,你別跟他計較……”
“我明白!真的明白!他也是越在乎你心疼你,纔會覺得給你配個差勁的我,太委屈你了。就象從前的我,如果沒歷了我們這些事,估計待人也會跟大哥差不離……如果有天周愷硬要娶個我死活看不順眼的弟婦,說不得我也會在後面給人使絆子,硬要拆了纔好……”
“你不會!你是最好的……”
年輕婦人溫柔而又細碎的勸慰聲中,男人原本隱帶憂色的雙眼緩緩地合上,悠長的呼吸漸穩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