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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直接擺在明面上的偏袒,讓周鬆一下子紅了眼眶,但身子依舊繃得如上緊的弓弦,嘴角扯成一線,望着曼雲的雙眼閃着齧人的光。
“兒子那裡敢對父親不敬!只不過是怕爹爹被杜氏,還有她養下的兩個小崽子哄了去……”
周鬆的話還沒說完,憤然起身的周顯舉起手中平時借力的柺杖,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肩頭。
周顯用來打兒子的黃楊木柺杖,杖腳約近一尺包着銅皮,頂端還鑲了塊漢白玉石。雖然上了年紀的周顯氣力不足,但被打到的周鬆,身子還是順勢歪向了一邊。
再一記柺忿忿地接着敲下去,卻是砸在了抱住了長兄的周柏背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周楊與周檀也慌忙起身,衝到周顯跟前,又跪了下來,扯住了父親的袖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解起來。
周柏忍着痛倒吸口涼氣,膝行幾步,抱住了周顯的腿,沉痛地道:“爹爹莫要一再地只責兄長,明霞枉死,敬軒也有錯。是我打聽了劉家與何駒子的事報知大哥的,若是父親要責罰,就一併處置了孩兒,斷不能讓哥哥一人生受。”
“二弟他只是給我遞了個信兒,指點着找人而已!他不知我要做甚,只當我是要問當日豐津華姐兒去了的舊事真相。”,周鬆重新直起身來,感激地望了眼自個兒的同胞兄弟。雖則兄弟成年後聚少離多,但這一刻,還是顯着同胞的弟弟更靠譜些。
周楊與周檀兩人含糊着沒有任何實質內容的請罪聲,也跟着響了起來。
被幾個兒子圍着的周顯,仰起了頭,老淚縱橫,道:“你們這會兒講起了兄友弟恭。可柘兒呢?你們想要絕他子嗣之時,有沒有想到他是你們的弟弟!”
“爹爹!”,周鬆的眼淚也下來,他狠狠地瞪了立在一邊的曼雲一眼,痛下決心道:“父親!不是孩兒不顧惜五弟骨肉。若是五弟留下血脈,我自會護持他長大成人。奈何,那小雜種
……小雜種應當不是五弟遺孤。”
“大伯!您話可不能亂說!”,一直靜立在一旁的曼雲衝了上來,冷冷地看向了周鬆。她站着,大伯跪着。這樣的高度倒也正好可以平視。
周鬆冷哼一聲,道:“父親!成棟一直以來自行其是,不過不想讓周家醜事外揚。遺羞世人。您看雲姐兒,今年已然六歲,但五弟除她之外就再未添兒女,而山上別院裡的那個孩子,按着月份倒是勉強能扯上是五弟歸京前留下的。您把那孩子當寶。可也許是有人見五弟不在了,趁機給野孩子硬弄了名份!”
曼雲向前一步,走到了周鬆的面前,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返身向着周顯跪下,誠懇地道:“阿爺!大伯這說法已辱及爹爹與孃親的身名。還請您秉公處之。”
周柏偷眼仰看了下父親平靜無波的臉色,焦急地扯了扯周鬆的袖子,道:“大哥!這話可不能亂講!是要有證據的。”
證據?曼雲口鼻觀心。掩着胸中狂嘯的鬱結之氣。二伯看着摯誠相待着兄弟,但不過是在給大伯提着詞,她倒是要看看周鬆會說出什麼實證來。
周鬆一陣兒語塞。作爲嫡長子,他是周夫人一手帶大的,對孃親所言一向信服。也是周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了件隱事。向他保證周愷並非五弟骨肉,但這事。他自覺如果在老父和幾位兄弟之前言明,會影響到周夫人的聲譽。
至於那些對於杜氏逗留豐津期間與那些杜家來人之間捕風捉影的傳言,說出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杜氏留在豐津時,二弟妹高氏也留下陪着的。
周鬆看了二弟周柏一眼,梗着脖子答道:“雖無實證,但按常理推之也應有所不妥。父親!估計族長也是如是想的,否則何必在納那小子入譜之後,要令溪南小周府開了支祠,明顯是怕因那孩子影響了周氏宗族的百年清譽。”
周顯怒極反笑,乾笑了幾聲之後,扯起曼雲,退回到椅上,柺杖在地上一頓,蒼涼應道:“小周府開支祠,是我和族長商議之後的自請。並非爲了周愷,而是我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教子無方,唯恐遺禍宗族。”
看着底下幾個兒子或徑直髮傻和故作愚鈍的樣子,周顯嘆口氣,道:“雲姐兒!你給阿爺講講,爲何劉老七剛纔一力撇清他家大女死後,何駒兒已與他家無關?”
曼雲沉呤了一下,道:“劉家長女雖故去,但何駒子未娶,因其是贅婿,故而應當還算是劉家人。劉老七不認,是因其爲周家世僕,家中妻女都在府裡應着差事,身契也俱在阿爺手上。若論以奴犯主,其罪加等。他恐受株連,因此纔不認了女婿。”
“一個小女娃娃明白的事情,你們想不明白?”,周顯對着幾個兒子冷笑道:“周家亦如是。特別是周鬆,你自個兒捫心自問一下,在洛京中你參與的那些破事,細究起來,是不是早已夠將你直接出族?開支祠?開支祠,不就爲了召告天下,你們與大周府已出了五服,要是哪天要被誅九族,不至於盡屠了一座霍城!”
沒等幾個各有所思的兒子反應過來,周顯牽起了曼雲,爺孫兩個相護扶持着,步履蹣跚地向着門外行去……
一場族祭之後,溪南小周府翻天覆地。
不管喜歡不喜歡,都要從相對寬鬆的半山別院搬回到溪南的祖宅住一陣兒了。
曼雲在小滿的攙扶下,緩步下了馬車,看着前面車上幾乎同時下來的孃親,淡淡一笑。
杜氏的行動已能自如,她的懷裡正親自抱着周愷。
讓周愷回祖宅,是周氏族長周淮對周顯的嚴正建議。他說一個本就有些特異的孩子,要讓人對他的身份少些質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呆在自家宅子裡,而不是藏在山上。聯繫着近期的一堆事,曼雲覺得這話也在理。
“其實半山別院也還算好了!大伯要結廬在霍山的祖墳旁代父守孝,過得會更辛苦些。”,這話,曼雲只敢小聲地靠在混事不知的小貓兒耳邊講,若是大聲,定會被人當了是幸災樂禍。
因爲周鬆上山並不是自願,而是在族祭的第二天,周顯向着還聚在澤亭的族親們公開宣佈,他才得知。
永德十五年,溪南小周府禍事頻頻,想是因爲祖地風水需要打理,故此周顯家中諸子再不出仕,潛心於鄉里耕讀修身,而周家長子更是自請守墳。
前世里根本就沒有的決定這麼一出,代表着伯父們的仕途爲了守着孝道都受了阻,而大伯的守墳期更是沒有明言,若是祖父沒再發話,他根本就回不來。但按着前世經驗來看,阿爺的決定對幾位伯伯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溪南小周府開祠,五房回府,周鬆上山……幾件事情往一處一堆,周家應該是忙得不亦樂乎纔對。
可住進潁院的曼雲剛收拾停當,就接到了全家要共進晚餐的消息。
想來這頓飯,許多人都是食之無味的,但是周夫人早早地親自安排佈置,就連周顯也不好在僕婦面前直接讓老妻沒臉。在周夫人派來的人走過後,周顯也差使着僕婦又通知了一遍。
宴設惜黎廳,廳當間拉起了一道七寶迎仙屏,一宅男女分了內外坐着。
一張大大的圓桌,滿當當地擠了十數人,周夫人坐在上首,四個兒媳分列了兩邊。
除了還是個奶娃娃的小貓兒,曼雲的堂姐妹無論嫡庶都上了桌,依着排行坐着,而各房的姨娘都跟丫鬟婆子們一併站在一旁伺候着。
因還在守喪期,各桌均未上酒,擺在食盤裡的精緻小菜盡皆素食,色澤鮮亮,仿了肉食的素雞素肉也很是可口。
曼雲此刻非常慶幸着世上有着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可以只與碗中嫩綠的青菜專心作對。偶爾,她也就擡眼看看孃親和二伯孃,待確定佈菜的丫鬟是按了規矩,依次給周夫人與謝氏上過菜後,才布給她們的,也就放了心,急盼着這漫長的晚宴早點結束。
“百合甜棗羹!”,隨着少女輕快而又低柔的聲音,一隻白瓷的小碗擱在了曼雲的面前。
手指輕觸到碗邊,曼雲快速地側頭看去,正好看着端着個紅漆大托盤的銀霞正把一隻相同的小碗擱在了周曼靜的跟前。
曼雲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一室之內,彷彿只有她眼前這碗更香甜些。
她的鼻子比一般人強,但身上銀子辨毒的能力卻更要強過了她百倍千倍。曼雲低聲安撫了下也感覺着又賺到了的銀子,低下頭,小匙輕動。不一會兒功夫,就清空了碗底。
然後,曼雲意猶未足地蹭到了孃親跟前,死磨着讓杜氏餵了她一小口,才慢吞吞地爬回到了椅上。不意外,一路收穫了來自堂姐妹的暗地白眼數枚。
要做的事應該做完了,也應該可以放人回去了吧?看着一桌的碗盤一一地被端下去,曼雲懶懶地靠在了椅背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周夫人眼中寒芒一閃,招手喚過了立在身後的餘婆子,沒多會兒,廳堂內伺候的僕婦撤得一乾二淨。
同時被撤走的,還有立在廳中的屏風。
一時間,被突發狀況弄懵的周家衆人露出了形色各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