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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雲一直以前世的記憶爲經驗,對高家母子很是反感。
其實只是好奇心起的高維沒再打聽,見小姑不願搭話頭的黃氏也就將應當是屬於周家的私事立時拋在了腦後。
但人之執念是深入骨,否則也不會有智子疑鄰之說。
從周愷的週歲日起,曼雲對着高維就更見冷淡,直到高家母子四人啓程沿江北返之時,她也又藉口生病避到霍山雁凌峰下的藥園。
隱在山陰凹處的藥園子裡外三層,爲防着外人偷進採摘,最外一圈純是市面上常見的藥草,專供人看的。而再往裡走,就層次分開,逐級管得越發嚴格。
種在最裡圈的是從南疆移來的“毒”草,不過兩畝。由周顯指定着一位可靠的老僕伺弄着。老頭兒無家無口,帶着兩隻大狗自就住了看園子的小屋裡。
因爲園子初起時,就有交待過有些植物的枝葉根鬚會致人命,老僕就戰戰兢兢地看着門,嚴按規矩,從來也只放徐訥與曼雲兩個進去。
“開園大吉!祥爺爺辛苦!”,曼雲嬌笑着給鬚髮皆白的老頭兒遞上了一個大大封紅。
泰業元年,開春一通忙活,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藥園子裡。
看着穿着象鄉間男童一樣褐衣短衫的曼雲,歡快地向着藥田深處跑去,七十有餘的祥爺不禁搖了搖頭,嘴裡嘟噥着道:“漂漂亮亮的一個姐兒,天天學着醫藥,不是個事兒……”
老頭兒的嘆息散在涼涼的清風中,還沒趕上曼雲的小影子就消了音。
快步衝了過來的曼雲在蹲身在藥壟上的徐訥站定,慢慢地斂了臉上的喜色。
徐訥手裡正拿着一束草莖,綠葉蓬成了傘形,幾個紫色的根鬚象是一根根細小的竹籤子。徐訥的眉皺着。顯然眼前的植物生長情況並不符他的意。
曼雲俯身撐手在膝,側着頭看向徐訥,試探問道:“師父,新移來的紫鈴有問題嗎?”
象是嬰兒手指粗細的草根被徐訥揪在手中一根,他抄起刀子削下一塊乾淨些的,直接就塞進了曼雲的嘴裡。
一股夾着泥土清香的草木清氣氤氳在了曼雲的口腔中。
仔細地嚼了嚼,小小的植物塊莖分散成帶着黏性的細碎,被曼雲一下子嚥了下去。
“沒毒!”,周曼雲驚異地喊了出聲。
“嗯!本來的紫鈴長成之後,會在地下結成雙鈴樣。食之略帶辛辣,有劇毒灼胃纔是。”,徐訥苦笑着。也扔了一塊入嘴,稍後道:“移到江南後看着長得挺快,可不成想,只能用來當個吃食罷了。”
“也是它挑地方,我們種其他的。也都還好!”,周曼雲溫言安慰道。
畢竟,現在阿爺治病會用到的幾種藥材毒草在藥園中種的成效還是不錯,其餘的新品也只是用來教她學毒的。
“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要帶你到南召去一趟,那裡雖然……想來是因爲南召叢林裡特殊的瘴氣毒霧。才能讓紫鈴這類的毒物長得更好。”,徐訥輕聲說着,別過了頭。
“師父想家了?”。周曼雲笑着拉上了徐訥的袖子,不依不饒。
“沒有,只是有些南桔北枳之感。當時收到紫鈴種子時,我根本就沒想到會這樣!”,徐訥笑着。將手裡還握着草莖都丟在了地上。
曼雲的小鼻子皺了皺,盡顯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道:“別說植物了,人也一樣!”
話出口,曼雲有些呆了,她突然一下子想到了昨天來她院裡探病順便告辭的高維。
小少年想着將要離別,跟她這個童年舊識,講了許多暖心溫肺的洛京舊事。她故作懵懂裝着記性不好,高維也一直不以爲意,總是笑意相迎。
這一世還沒長成的高維與前世的那一個,是一個人還是不是一個人?
今世的曼雲又和前世的是不是同一個?
周曼雲抽出了別在小靴筒裡的潛靄,又自個兒削了一塊變異的紫鈴塊,放進了嘴裡。
這一次,紫鈴的味道在清甜中帶着一點兒澀意……
早春的陽光撒在一望無際的江水面上,金鱗躍動,晃着人眼。
蜿蜒的沱江之上,一行從霍城出發的船隊由南至北地逆流而上,緩緩地向着允州清源渡靠了過來。
只有一隻客船靠向了渡口碼頭,碼頭上已有着一隊人正等着乘船來人。從另一艘貨船上也放下了一隻小船,向着岸邊駛去。
其他臨時結了隊的客商船都只是暫歇,船擺開船身,駛到了較偏遠的泊位停了下來。在晃盪的船艙裡晃當了許久的人們,一個挨一個如雨後春筍樣地在船甲板上冒出了頭。
“高家人上岸了!杜玄霜也跟去送了!”,剛纔放小船到江中的大貨船上有人竊竊私語,議論着同行的船伴。
“從前在洛京,高恭一向除了周家,與其他拐彎抹腳的親戚們十三不靠,所以到最後才撿了個便宜,得了今上的青眼,也算是給了他一個肥缺。”
“說不準是在京裡的兄弟們看走了眼,沒看出這位高爺啥時燒上了當今的那鍋冷竈。”
當今天子前樑王,在先帝成年的諸子中,母家身份最爲微賤。若不是大慈恩寺的刺殺,好些人都還注意不到這位皇子,而後來先帝立了樑王爲太子,更是讓人扼腕,覺得是齊晉兩王相爭,讓樑王得了漁人之利。
聽着有輕微的腳步聲響從甲板的另一頭踱了過來,霍城昇平號的盧鷂立時衝着心腹手下擠擠眼,高聲笑道:“小呆!你可曉得,爲啥我們組着船隊一齊從霍城出發時,咱高掌櫃來碼頭送別,跟在杜二哥邊上的那位高府小二爺皺着眉頭非要老高改名?”
“爲啥?”,一個瘦瘦的年輕人立時附合,擺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打聽着了,高家那小子叫高維,就跟老高高維明差一個字!”,盧鷂得意地昂首大笑,象是佔盡了高掌櫃便宜的樣子。
不過下一刻,他已攬住了走過來的邢老四的肩膀,大聲求着支持,道:“老四,這改名還論個狗屁貴賤,要輪長幼對不?要改,讓那小子改去!”
“對頭,是要講歲數的!”,邢老四高聲附合着,一臉笑,掩着心中暗起的沮喪。作爲老資格的軍中斥候,在船板上被幾個老江湖識破了行藏,他自覺十分丟人。
“邢四,你臉這麼白,不是又吐了吧?”,盧鷂的手用力地拍打着邢老四的背心,很是關懷備至。
相互較勁稱着斤兩的幾個漢子呵呵笑着,拍肩捶胸,儼然舊識。
碼頭之上,高恭拱手相送了順道將黃氏母子送回允州的杜玄霜,轉頭走向高家來接人的馬車,一臉嚴肅。
“高大人,剛纔那人是哪位貴親?”,邊上有穿着官服的渡口小官湊了上來,恭敬地問着。夜泊在此的船隻按着慣例是要收些泊船費的,但輕重還是由視船而定。
“只是順道跟着內子歸船的普通商人。”,高恭應得清淡。
小官會意地拱了拱手,權當送別。
隔着車簾聽到父親答話的高維,眼底一黯。
馬車緩緩駛離了清源碼頭。
月色融融,閤家團圓的高府依舊如往日一樣,度着溫馨而又安詳的時光。
等着父親考較完這段時間兄弟兩個做客霍城有沒有拉下課業,高維大膽地問道:“父親,您在碼頭對那吏官講周家順意船行的船隻是普通商船,是怕他們徇私給周家便宜嗎?”
對於父親在碼頭上的說詞,高維想了半天的理由。最後說服自己是父親到任不久,人又剛直,不想落下把柄與人。
“嗯!”,高恭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高維臉上立時露出了歡喜的笑容。
打發了兒女睡下了,高黃夫妻兩人夜話,又漸繞回了高維問過的碼頭事。
熟悉丈夫的黃氏不會象兒子一樣想得簡單,她略帶憂慮地問道:“碼頭上那些小人都是吸血敲髓的,若周家船隊肯出血也就罷了,若是不肯,鬧將開來,夫君你沒爲周家說話,恐會被周家埋怨。畢竟小妹只是跟周家子析產別居,高周兩姓之好的關係還在呢!”
“高蕙與周柏鬧了生分別居的事,我已在允州告訴了上級同僚。日後內眷們交際,你要順着點話意,透出我們和周家已然不和的意思。”,高恭沒答妻子的話,反倒另行囑咐。
“這行嗎?”,一向以夫爲綱的黃氏微微愕然,道:“周世伯得知,會有不妥吧?何況周柘不還救了當今?”
“世伯知道!”,高恭倦倦地合上雙眼。
半響兒,黃氏才聽着丈夫緩緩的說話聲。
“當日我急趕回允州沒跟你細講。原本,我還想挽回下蕙娘之事,是周世伯建議我,不如趁此機會與周家遠些關係。周柘的救駕之恩,盡是私下傳言,先帝與當今的聖旨上都只寫着周柘身死是遭了池魚之殃。
救人,特別是救駕,哪是常人能做的事情?天子授命於天,是自有上蒼庇佑的。也只有不開竅的,纔會在天子面前提着他還欠了誰的救命恩。和奪嫡一樣,這功勞也不是好事,周家不想沾,高家更不想沾。
我能得此官位,走的路子,你是知道的。況且說來,天子就是賞識我性子孤介耿直,跟周謝等顯貴的親戚並不親近,所以,我也只能暫且這樣孤下去了。朝堂還未安穩先這麼着,待兩年事定了再論親戚情,周世伯那邊也不會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