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盤,光如漣,在熙元元年最後一個望日的夜晚爲洛京城披上了如雪似玉的衣裳。
淡淡的月光映在窗紙上對於室內而言還是太暗,深夜燕王府嘉寧堂的正房裡響起了一陣兒窸窸窣窣的聲響,接着點起了一燭亮光。
“王妃!”,在外屋值夜的小橋立時翻身下榻,一個飛躥就立在了房門口。而年紀大了些的祈媽媽也快速地跟了過來。
隨着曼雲生產時日越來越近,嘉寧堂夜間輪值的人手衣不解帶,都一直小心非常地緊繃着神經。
“我只是起來坐坐,你們先不用進來。”,房裡獨靠在門邊的周曼雲一邊撫着肚子安慰着孩子,一邊揚聲勸止微動的門簾。
祈媽媽聞言一把急拖住了小橋的袖子,眼中暗斂下了微微的不滿。對她來說,從小看到大的曼雲直到現在也改不了的獨居秉性,讓想要照她的人很是爲難頭疼。
只窺影聽聲,就能明白周曼雲起來點上了燭所爲的不僅是坐坐而已。
但小滿還是沒有進去,更是重又將小橋拉了開,防着她好奇心盛打擾了房裡的孕婦。
周曼雲也在豎耳聽着外面的動靜,等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走回到榻邊。她一手挽起了榻架上的百子紗帳,另一手從擱物架上抄起了只榻笤揮上了還帶着她體溫的墊褥。
暗紅色的柔軟錦緞上原本象是染壞了的一塊塊黑色斑點隨笤而動,漸漸集成了一個尖尖的小堆。
銅錢眼兒大小的黑色身子,細而韌的節上長着細絨毛的四對長腿,熟睡的榻上突然出現的百餘隻異物赫然是一隻只死去的毒蛛。
因爲死前吐過毒液,彼此之間絲絲粘粘,被掃作堆後立即糾成了一團。
在被銀子發現以前,它們還都是活的。
曼雲伸出手原本想拿起一隻細看,但最終手還是穩穩地護在了自個兒肚子上。
孩子生下前,她本就半點不想碰毒。
翻開榻邊屜桌找到了個針線簸籮倒空,周曼雲三下兩下將蛛屍掃了進去,又再倒入了一隻錦囊,這才提聲喚了小滿進屋將東西拿去立時燒了。
小橋也被喚進來幫忙換了她夢裡汗溼的褥單。
待等房間裡重歸寂靜,周曼雲獨自坐回榻頭吹熄了燭火。在黑暗中,靜靜地望上了蠱蛇銀子的一雙琉璃黑瞳。
“銀子!看來我們被盯上了!”
夜叉盜,毒性並不算強的一種小蜘蛛。輔以藥物馴化,多被南召的毒家用來尋蠱覓毒。
但如此多數目的毒蛛同時在沉睡中造訪,如果不是身帶着銀子,估計早已就被咬成了一團死去的臭肉。
雖不曉得剛纔是否有讓活蛛漏網,但曼雲確定自己身帶南召聖星殿星蠱的實情已然事泄於外了。
銀子攀上了曼雲的手腕,她擡起手擱在了自個兒的肩頭,小蛇冰涼的身體立時昂起蹭了蹭她發燙的臉頰。
人生事,有所得就必定會有所失,每個人都必須承受由好運帶來的風險。
當年既然在豐津曾得益於銀子的相助活下性命,那麼現而今就算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再多了可能是被銀子吸引來的另一拔敵人也只能坦然接受。
“按着此前與天香苑的幾次接觸,她們馴不了夜叉盜。那麼放蛛人應當是來自南召,尋上門的目的多半是……”
周曼雲的目光落在了自個兒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眼底象是被鑲上了一層狠戾的幽幽綠光。
夜深不眠的不僅是被毒蛛造訪的孕婦。
明月光轉,返照進了另一片深深院落。
乾淨整潔的條石小徑上,一隊大約十數只的小蛛正象是操習行進的士兵一樣整整齊齊地排成了一條線,沿着一縷暗香爬向了供在院子正中央的一隻三足小鼎。
黑鼎鉻着一圈蛛身人面的怪異紋飾,而在正散着淺淡煙氣的鼎後正端坐着一位白髮白鬚的灰衣老者。
如鬼巡街的夜叉盜蛛一隻挨一隻地迴歸了本所,夔長老又靜等了近一柱香的功夫,在確認不會再有歸來的小蟲子後,敏捷地伸手牢牢扣嚴了鼎蓋。
孤注一擲投放在燕王府附近的毒蛛只回來了十分一。
面對着這樣的事實,夔長老的橘皮老臉上掛上了一絲詭異的似哭似笑,不知是得償所願的開心還是心痛毒物憑空受損的悲傷。
“那女人應當就是夔長老要找的人吧?”,堅持陪在老頭兒身後的高維終於忍不住地問出了聲。
夔長老神情凝重地擺了擺頭,在高維面上微露了失望之後又輕聲答道:“雖不中也不遠,帶蠱的人應當就在燕王府中。”
悄然散進去的毒蛛都是養了數年的,即便被蛇鳥等天敵所獵又或是被勤快的下人撲打至死,也不會一夜就消耗了那麼多,而派人緊盯着的燕王府也沒有傳出了召醫者療治了蛛毒的消息。
多半有帶着蠱毒的人在,毒蛛纔會如飛蛾撲火一般不吝性命。
在江南時,當在暗裡發現蕭泓帶着的毒貂紫晶,還有他僅憑着粗淺的線索就跟上了徐羽的舉動,夔長老就推想蕭泓起碼是明白南召聖星殿種蠱事的。
中原公侯家的貴公子能細緻瞭解到南召星蠱的詳情,多半根結就緣於他那個據說有習毒的妻子。
而這一次的毒蛛相試,讓夔長老更加地多了幾分信心。
他掐起兩根黑瘦的手指反覆地算了又算,最後還是又求證似的問向了一旁的高維,“高大人能確定那女人預定的產期是在一月底二月初?”
裝神弄鬼的死老頭!高維暗自啐了一聲,笑道:“前幾日內人於宴上問過幾個知情的貴婦人,確定大約就是在那段日子。”
束手立在高維身邊的薛素紈立時附和地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古語常說七成八不活,若是長老現下拿了那女人,怕是促胎催生會有兇險。”
正是想到這點的夔長老立即捋須贊同道:“的確有此說法,高夫人果然心慈。”
一聲高夫人引得了高維的側目,眼波在薛素紈的臉上掠過,冰涼生寒。
薛素紈又哪兒會對周曼雲心軟?
這會兒,他們這對怨偶爲了活命是恨不得另一對早死早超生的。
從前的那些妄行擱到現在就已都是套在脖上的繩索,若是蕭泓越過越好,位置越來越高,將他們致命的繩子自然也就收得越來越緊了。
爲求活下去,原本已然貌合神離的一對夫妻重又成了同仇敵愾的夥伴。
宮中徐後偏疼長子嫡孫而不待見行六的嫡幼子,雖說一時還弄不清因由,但蕭澤的重病與徐後派人四下竄連的私密動作正好給了他們機會。
無論是還不足五歲的蕭晗上位,還是對高維有着幾分相惜之意的蕭潭得利,都總比蕭泓要好得多。高氏夫妻現在只想着先把知着他們根底的那一對清理乾淨。
若是可能也知道些詳情的蕭澤同時死了,又或景帝再有意外,自然更好……
意識到自己想法有些過了火的高維心頭一凜,嚴肅了表情,認真地對着夔長老建議道:“那就請長老把發動的時間放在元月。我已接到朝中通傳,新歲元月裡景帝將要領着大部分朝臣離了洛京。”
“嗯!據說太子留京監國,徐後私下聯絡相熟的幾家怕是要做大事。到那時京城混亂,我們順勢而爲能接出有難的周氏生產也算是善事一件。說來生產關可是女人的生死關呢!”
薛素紈細聲細氣地說着,象是儼然自居着曼雲的姐妹金蘭。
“老夫到時只求抱着孩子離開回歸南召。此後絕不敢再煩着高大人與夫人了。”
夔長老對着眼前的夫妻倆個深深一揖,溝壑縱橫的老臉上也暗顯了幾分笑意。
把這老貨弄走,還有天香苑那些人!
薛素紈溫柔地矮身還禮,在被高維恩愛攙起時,用尾指撓着他的手心示意着在不遠處如木雕一樣看着他們作戲的幾個忠實僕人。
縛在身上一層層的枷鎖只能慢慢解開甩掉,當務之急是先幹掉讓人心不安的周曼雲。
高維輕聲在薛素紈耳邊笑道:“夫人!還得勞煩您再往東宮去給賀良娣請個安,有些事還要等她示下。”
“妾身謹遵侯爺吩咐!”,薛素紈立時含笑相應。
東宮裡的賀氏自有她要針對周曼雲夫妻的理由,在拉起的獵網中自然也要承擔起屬於她的份量。
熙元元年臘月裡,洛京城各個衙門都忙碌非常。
蕭睿接受禪讓時就直接改元熙元元年,而將至的熙元二年實際纔是景朝迎來的第一個新春。
世代葬在雲州的蕭家列祖列宗不宜長途遷葬,於是蕭氏供祀的太廟直接就搭在陳朝孝宗帝時逝在洛京的老景國公墳塋前,初成形的太廟在年後也將第一次派上重大的用場。
按着禮部與欽天監理出的規程,正月裡,初三圜丘祭天,初五方丘祭地,初七祀天帝,初八祭太社……
隨後幾日景帝將爲歷戰有功將士授勳分田,還會象徵性地親耕籍田,舉行射禮。
到二十七日將布禮太廟祖庭,宣詔大誥。
誥中將明確的景朝立法根本中包括着皇族繼承人的選定標準。 шωш• тt kān• ¢ O
一連串的計劃安排使得景帝蕭睿將要在正月的一個月裡都將要奔波在洛京京郊的各個祭壇之上,而會隨他動起來的是龐大的官員羣體與護衛將士。
洛京城的軍政大權將交給太子蕭澤。
若沒有蕭澤重病之事,一切都順理成章得毫無瑕疵。輕晃在馬上的國舅爺徐世達神思恍惚,頻頻回望着剛纔離開的皇宮,兩邊皺起的眉頭緊緊打成了麻花結。
時已到了十二月底,剛纔去見姐姐徐後,可憐的衛國公又一次受了暴風驟雨般的一通痛批。
徐後怨着他行動太慢,得到明確答覆的幾家份量太輕,根本無法阻了一個月後在太廟將會宣告於天下的大誥。
皇帝姐夫春秋鼎盛,兒子又多!雖說當皇帝的體內流着自家的血脈是好事,但做皇后的姐姐一直強着要捧着嫡長孫蕭晗的舉措看起來還是象瘋了一樣。
畢竟太子外甥雖說病着,可終究……終究沒死!
跟着神思不屬的主人晃當到了南牌樓鐵獅子衚衕的隊伍停了下來,侍衛小聲地提醒着徐國舅爺到了地方。
徐世達緩緩地翻身下了馬,吩咐着侍衛向宅門裡遞了拜帖,接着呆呆地仰頭看着景帝親賜的匾額發起愣來。
他現在立在景朝右相李榷的府邸門前。在這次皇帝將行的安排中,李榷是會留在洛京城中的最高官員。
因爲太子實有病在身,京城的防務政事究到根上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是要落在了李榷的身上。若是李榷不肯裝聾作啞,在城中妄起刀兵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可李榷是從少年時就跟着景帝蕭睿一塊兒混起來的老人,正兒八經的心腹之臣!
想着要去說服着昔日曾教導過自己的兄長,小了十來歲的徐世達不禁腿肚子生硬地發了僵。
姐姐有命,姑且一賭!徐世達狠一咬牙,撩袍子直接就衝着開中門相迎的主人奔了過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