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邊野營的衆人最終還是沒有吃下湖魚,反倒烤了兩隻來湖邊飲水的黃羊。
蕭家几子的身手都不錯,奈何大都是旱鴨子,賀家姐妹也不會水。他們要在湖裡網魚,不過是狠狠折騰着一羣提心吊膽的侍衛緊盯着小主人們,一刻不得放鬆。
白日真正下水的不過是蕭泓一人罷了……
月如鉤,雲如絲,滲進湖邊的帳篷裡一點點釣人心思。
與妹妹同帳的賀明嵐在氈毯上輾轉難眠,右手一伸,重又撫上了左手上的紅翡珠串,白日裡這串珠子失而復得的經歷重又浮現在了眼前。
“那串珠是祖母臨終前留下的念想,不知六哥可否幫明嵐找找……”
不發一言就從身邊擦肩過的年輕男子,讓賀明嵐不禁沮喪地低下頭,靴尖憤憤地碾上了草地上新生的草葉。
可待聽到湖邊幾個少年突然拔高的笑聲叫聲,回首看去,卻見着蕭泓正從水中立身而起,再接着仍是冷漠地從她的凝視中轉身離去,他從水中撈起的手串兒還是蕭瀧獻寶似的還回了她的手上。
從水中站起身的身形極美,透着介於少年與成年男子之間的別樣味道,胸膛坦露的麥色肌結實而又緊密,在一湖碧水中更象漾上層金陽的散碎光點,讓人眼暈……
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覺想歪的賀明嵐,羞紅着臉坐起了身子,側耳聽了聽妹妹淺淡的呼吸聲,長長地紓了口氣。
待心跳稍稍平靜。反倒更睡不着的少女開始盤想起蕭家的情形。
祖父是有意要跟蕭家聯姻的,這一點賀家上下心知肚明。作爲景國公府世交盟友,嫁個女兒進蕭家,幾乎是在早些年就板上釘釘的事情。
賀家排在明嵐之前的兩個姐姐一嫡一庶,但年紀都要比蕭家世子蕭澤要大,早早地就嫁了。中間又空了好些年,纔有她這個行三的姑娘。若論起年歲。她卻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而蕭家現在未婚的男丁要從行五的蕭淅往下。
蕭淅與行六的蕭泓同歲,只大了幾天,不過卻是個先天不足的瘸子。小七蕭渝十六餘,小八蕭瀧十五,這兩個年紀相當的。也正在這紮在澄霞湖邊的營地上,來雲州的幾日相處,明顯地就能看出來就是兩個精力旺盛的愣小子。
只有徐夫人嫡出的六子蕭泓與衆不同。
一隻被角在賀明嵐手中被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心中算得明白的小少女不由地吃吃地笑出聲。
緊挨着的明琦粉脣嘟嘟,翻了個身兒,唬得明嵐一下子就收了暗自得意的笑容。伸手捂嘴,索性起身披衣,掀了帳簾走了出去。
身影方沒在帳外。也正醒了的明琦坐起身,揉揉雙眼盯着還在輕晃的帳簾子,一陣兒發呆。
也許算是緣份吧?
離帳不遠,賀明嵐就輕輕地放緩了步子。視線凝處是湖畔一道正望着湖水拍岸的偉岸身影。
月光銀輝灑在男子輕仰起的臉上,朦朧不明,好象他已站在那兒千年萬年,清冷孤寂得讓人心生憐意。
他其實並不是個冰冷的。
想起在清遠,船甲板上蕭泓毫無所懼地當着衆人深吻着那個蠻女的熱烈,賀明嵐不禁又燒紅了臉,她擡步一步又一步向前慢慢挪着。步履矜持,心跳卻如鼓擂動不已,帶着點剛剛從腦海裡揮走的淡淡酸澀。
世間的好男兒總會有旁的女人覬覦。她曾好奇地向蕭澤打聽過與蕭泓相吻的怪異女子,蕭澤只嘆了句“那個女人!”。賀明嵐不糊塗,那聲嘆有惋惜有不屑,說明着那個女人並沒有與蕭泓真正白首到老的資格。
一路北歸,就象幫自己冒險泅水尋珠一樣,蕭泓看着冷漠,但應當還是關心和在意着自己的。也許可以讓他明白,她的大度寬容能夠與他共同支撐起家族傳承的責任……
眼見着與自己初初心動的男兒越離越近,賀明嵐的俏臉微醺,用着與往日不同羞澀細聲喚道:“六哥!”
銀白的月光下,俊美的男人聽到足音茫然地轉過了頭,待看清了眼前人,原本籠着霧氣的眸子一下子變得澄明而又冰冷。接着緊抿着脣,轉身移步,象是要將這方湖岸留給打擾了安靜的外人。
“六哥!”,再一聲喚,賀明嵐閃身跨擋在蕭泓的身前,在寒意逼人的眸光中,伸手握住了腕上的紅翡象是要汲些勇氣與溫度。
“我看過前人遊記上寫着“澄湖曉月”正是此地勝景之一。我真覺得很美,想來六哥也是喜歡的?”,少女的聲音溫柔,仰起如月一樣皎潔美麗的笑臉,星眸中閃動着期待認同的希冀。
蕭泓皺起一雙劍眉,盯看了眼前正等答案的女人一眼,接着垂下了眼睫。
“滾!”
粗魯地喝了一聲,年輕男子從少女的身畔擦過,仿若足不沾塵似的踏月而行。
從湖上吹來的和煦夏風突然在一瞬間變得冷如冰刃,賀明嵐不知呆站了多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向着自住的營帳行去。
生平第一次主動地想跟看得上眼的男孩搭話,也是生平第一次被這樣毫無緣由地無情推拒。
和衣躺下的賀明嵐一把將被子扯過頭頂,不住顫抖的身體縮進了被子裡,咬着嘴脣,自覺羞辱地低聲相泣。
只比她早一步遁回來的賀明琦,驚得大氣不敢出,更是將自己蒙得嚴嚴實實。不知過了多久,壓低聲輕喚了幾聲阿姐,見明嵐沒應聲,才悄沒聲地在被窩裡脫下了外衣。
一向美麗大方得了許多男孩喜歡的姐姐,居然會半夜裡去找了男人表白?而且居然被拒了?
遠吊看着,明琦並沒有聽到一星半點。只依着月下情形自猜了答案。一點爲姐的打抱不平淡去之後,再一翻身,涌上心頭的卻是幸災樂禍的得意。比自己什麼都強的姐姐,可見也並不是在世間無往不利,待回了路州給那些小姐妹們講講,也是極有趣的事情。
雖然被突然出現的賀明嵐打擾了興致,掉頭離開的蕭泓卻沒回了營地帳篷。只沿着綿長的湖岸向着黑暗的遠處漫步走過。
也許,玉華林裡的經歷也算有所收穫。起碼,現在的自己已經能看懂女子直白的勾搭表情。蕭泓俯下身掬了一捧黑沉的湖水撲在臉上,水沁心,讓人變得更加清醒。
這裡是雲州府蘭序縣的澄霞湖。不是江南霍城澤亭的翕澤。雲州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但這裡,卻沒有自個兒想要的那個姑娘。
那個讓人恨入骨也愛入骨的周曼雲!
一隻白色的小瓷瓶轉到了手上,輕輕地掂了又掂。笑獨眠的解藥,她曾戲稱,單論着配藥花用的心思就價值千金。
輕諷一笑。瓷瓶高拋上空,又穩穩地落了手上,再接着。又是狠狠地一拋。而這一次,卻不是向空,而是向着黑夜裡象是神秘深淵一樣的澄霞湖。
故作大方的女人,將解藥交到自己手上。所求的不過是讓自己主動選擇出手扔掉罷了。
“周曼雲!今日你讓我承受之痛,來日必當一一討回,碧落黃泉死不休!”
面向着黑暗湖澤的嘶吼,戾氣十足……
江南六月風光妍麗,翕澤湖畔更顯旖旎,一葉小舟在水上浮着,船上蓋着數莖新摘的蓮葉。鮮嫩欲滴。
蓮葉掩着一雙芙蓉面,乍看有幾分相似,細看截然不同的兩個漁家姑娘,正促膝談着心。
紅梅羞澀地低着頭,一雙素手險險要將衣角絞碎了,全然沒有了紅姑持刺在手的爽利。
“痛快點!你爹可是求到我給你找婆家呢,要什麼樣的快說!”,對面懶懶地支肘半臥的曼雲咬着一莖蘆葦,帶着點兇。
“小姐沒嫁,我不嫁!師父說,我要給小姐當替身的。”,紅梅憋了半天,才喃喃出一句。
“替個鬼!”,蘆葦花敲在了紅梅的頭頂,坐起身的曼雲更顯凶神惡煞,道:“你家小姐是個小氣的。你敢替我睡男人,替我生娃娃?”
“小姐!”,紅梅哀嘆聲起,定了親卻沒被娶走的雲姐兒不但氣性兒變大了,說話更是沒了半點顧忌,讓她很是爲難。
“實話實說!”,葦花托着紅梅的下巴,曼雲客串着傳說中的惡少。
“雲姐兒!”,紅梅呆了會兒,才低頭幽幽說道:“要不是跟了你,又跟了師父學藝。如果一輩子就象平常女兒家一樣過,也許有人說親就嫁了。運氣好就象三姐,運氣不好就象早死的大姐二姐似的。可是……”
雲錦帆的紅姑再附體,紅梅的聲量拔高了許多,道:“可是現在我在雲錦帆覺得自己很能幹,在小姐身邊覺得很開心,再叫我退回去照我爹說的,找個老實男人從此關在家裡一心一意生娃娃帶孩子,我覺得受不了,受不了,那種能死掉的受不了!”
“你不怕將來後悔嗎?”,曼雲的手停了,聲也輕了。
“怕,但是更怕現在就被關起來,不得自由!”,紅梅這下不再矯情,湊身靠近曼雲,盡顯誠意。
“這個給你!收好了!”,一隻信封穩穩地放在了紅梅手裡,立身而起的曼雲望着碧綠湖水,露齒一笑。
接着一個魚躍,少女的曼妙身形如條水蛇直鑽入了水面,引得船上的紅梅大呼小叫。
“看看我給你的東西吧!”,湖水浸溼了秀髮,曼雲扒着船舷撂下一句,又一翻身,沒入水中,象是天生就活在翕澤裡的魚仙。
徒手向着湖水的更深處潛去,任胸腔承受着屏息的壓力,離了常人生活的陸地,水裡能享受到自然獨特而又瑰麗。人不一定要一直呆在地面,象魚一樣兒在水裡遊着,更能得了舒放身心的樂趣。
給紅梅的只是一紙戶籍,放她自由而已。
雲錦帆的紅姑,怎麼能一直委屈着給人爲奴作婢。
何況周曼雲不需要替身,再活的一世,不困身也不困心,不論結果如何都已經比前世要美好了許多。
踩着水,從水底重又立身起,練過柔錦之術的少女嫋嫋如同水中仙。
玉臂輕展,湖水漣起,蒼茫的天水一色中自有鳥翔魚潛,自由自在。
(第三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