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蕭泓驚訝地擡眼相問。
雖然他沒有俯身查看,但是地上伏趴着的老婦身形塌癟,面容和頭髮呈現着詭異的暗黃,只一眼就足以讓人心頭髮毛。
“所以我說周曼雲也想你能來得晚些!”,蕭澤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弓起腳背將崔琅真的屍體踢拔成了仰面,“我盯她看了約摸一刻,才叫了你進來。”
現下的崔琅真容貌已不再若了四十許人,胭脂水粉盡皆透水的牆皮一樣剝落,面上溝壑縱橫。蕭泓此前沒有正眼見過其人,還懵懵地沒有反映過來,但蕭澤卻能直感到對比蛻變的強烈衝擊,更用力地抓緊了蕭泓的胳膊。
地上女屍原本還算嬌麗的容顏漸褪顏色,豐頰先成了貼骨肉皮,再接着皮消肉融現出灰白的骨茬;一頭髮鬢由黑而黃,再由黃而白,稀疏脫落……
“怎麼樣,有嚇到吧?”,蕭澤把着弟弟的臂,大聲笑道,“若不是你早來,說不準周曼雲還會對我下了藥,讓我和崔琅真多膩些時候。顛鸞倒鳳,巫山雲雨,就在蠱迷心竅的瘋狂中真切地享一回從紅顏到白髮的極致。紅粉真要在懷中化了骷髏,以後……估計我這一生就都不會對女人再有任何興趣,只願快點揮刀進宮算了。”
“哥!曼雲她……”,蕭泓咬着牙,沉聲欲辯。
“她根本沒做錯什麼!若我算計她清白,這樣的懲罰算是輕的。而若涉性命。不就更得以血還血,以命還命?!”,蕭澤搶聲打斷了蕭泓的話,暗啞着聲音一字一頓道:“蕭泓,蕭明允!我這次原本就是拿你當了敵人,還是要分了你死我活的死敵!”
蕭澤目光坦誠,一動不動地望着眼前聞言一下子就呆住的弟弟。
設局佈置,本就是在賭。賭着每個人的天時地運。現下的境況是一種結局,蕭泓剛纔的假設則是另一種,而更多的可能,蕭澤也都一一想過。他不過是想要不顧後果地瘋上一次,無論生死,盡皆接受。
蕭泓愣了好久,不可思議地對着蕭澤搖了搖頭,後退的腳步磕到了崔琅真的屍骨上。他低下頭,盯着白骨恍了下神。接着大喝一聲,直接飛腳踢向本已鬆脆地從脊椎骨上耷垂下的頭顱。
只象帶着幾根白草莖一樣白髮絲的骷髏頭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又砰地一下砸到了地上。
飛濺起的骨碎如刺更帶着觸目而來的恐懼。一聲女子驚恐的尖叫也在室內飈了起來。毫不顧自身的狼狽就手腳並用地躲避爬開。
“小姐!”,齊媽媽驚慌失措地衝出屋子,毫無畏懼地向着正房衝去。畢竟是自個兒奶大的孩子,聽音辨聲就足以令她撕心裂肺。
房門洞開,當空的烈日向着幽閉的室內瞬撒了一把金針。
蕭澤眯起眼,目光帶刃直剜着被齊媽媽抱緊的賀明嵐。心中暗揣着那女人是何時醒轉。又是否聽到了些什麼?
“出來吧!”,周曼雲也聞聲趕了來,卻只拖上隱帶怒氣的丈夫,就急往門外撤。
闖禍害人依舊理直氣壯的女人!蕭澤瞥了眼曼雲的身影,淡然一笑。也跟着跨步出門,將還棄着殘屍的房間留給了賀氏主僕。
小院裡再未來了新訪客。起初蕭泓撒去監視各路的暗探卻陸續先後到來回報了城裡城外的情況。
洛京城天香苑與西郊翠潤院中的天香苑衆人都已按事先約定盡皆拿下,估摸最多有着三兩隻漏網小魚。而城中的其他幾個蕭家兄弟,都按兵未動,該忙公務的忙公務,該閉門思過的也關着門,甚至蕭老三還扣住了幾個天香苑的報信人押到了景王蕭睿的跟前。
也許都因了小六的一念之仁。但是潛在的膿包就這麼塗脂抹粉地掩下去,說不準到哪一日又會露了猙獰。
蕭澤暗歎一口氣,卻對着傳令的士兵下了他從蕭泓手中重接回指揮權後的第一道命令,“通報城中,天香苑崔琅真爲瀚國奸細,欲行不軌,圖謀造反。現其人已潛逃,傳令搜拿!匿其或同夥者,同罪……”
通敵逆罪是要誅連九族的!
曼雲不由地想起了前世洛京城中的各大戶人家丟出的女子屍堆,扣手在脣,一陣兒反胃的幹呃。
受長兄刺心之言正糾結難受的蕭泓也顧不得自怨自艾,連忙將妻子攬進懷裡,撫背摸耳,溫聲安慰。
心有怨,但是蕭泓暗中含佩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地又往長兄冷肅的側臉上瞟了下。蕭澤硬壓下崔琅真死訊立時緝兇,還扣上了通敵的重罪,不但朝野與天香苑有所關聯的人家都要速切了干係,而且日後要是籌謀對瀚用兵也多了個現成的理由。
敵人!對蕭泓而言,最能引發了興趣的敵人還是在蕭牆之外。
連串的命令下完,甚至還讓侍從到寺裡速傳了素齋。蕭澤鎮定自若地親自將飲食擺到了蕭泓夫妻的跟前,盡顯當家作主長兄的體貼。
按理剛與長兄鬧了不快,不該擅吃了嗟來食,但是爲了曼雲和孩子就暫且算了。心中彆扭的蕭泓甕聲道了謝,拿起小匙先幫曼雲的白飯裡細澆了菜汁……
換了自己,根本沒法這樣去對待一個女人吧?蕭澤嘴角勾着諷笑,不錯眼地看着對面貨真價實的一對恩愛小夫妻。
“周氏!”,蕭澤忍不住又喝了正喝湯的曼雲一聲,見她仗着夫婿在側就慢條斯里的做作,不禁倒嗆着捂嘴咳道:“你吃完飯就把身上的衣服換給賀明嵐,我先帶她下山!你們夫妻倆個自便……蕭泓,你還是讓她着男裝……然後,你晚些帶人去翠潤探病吧!”
思忖之後。蕭澤也想着了賀明嵐還是有些用處,可以繼續使使的。
一行人沿着早上的進香路重往山下走去。
氣宇軒昂的錦衣公子,戴着長垂簾帷帽的高挑嬌女,還有貼心相攙的青衣老僕……在返程路上幾次暫留與路遇的香客遊人和藹攀談,將出山門又誠懇地與相送的大知客道了謝,並重約了將曾許佈施送上寺門的日期。
有擅抽絲剝繭兼且愛管了無聊事的閒人往和尚堆裡打了圈兒,不多會兒就顯擺地對着認識或不認識的同伴開始顯擺。
最初傳開的不過是居然撞上未來太子進香的一聲“乖乖!”,而後卻是在有心人推動下更細緻地扒皮拆骨。景王世子蕭澤搶了望日頭香,不過是爲討了身邊佳人的好。那位獨得寵愛的美妾出身路州賀家……
午後的陽光返照在塔林之中,象是給座座白塔鍍上了金,更顯出涅槃高僧的靈塔莊嚴。
俗人看到的景,而有些人選了來到這裡,是不是想看清了看不透的生死……
周曼雲立身在一座壺形浮屠前,閉着雙目,靜想着險讓她重又入輪迴的這幾天幾夜。蕭泓緊牽着她的手,有樣學樣地也同樣闔上了五味陳雜的雙眸。
“曼雲!”。輕輕地搖了搖曼雲的小手,蕭泓低聲道:“剛纔我與你一起罵了半天大哥冷酷,可現在我又覺得他。他好象……”
無法描述的感覺。如按常理。只能說蕭澤是突然瘋了,不惜用命豪賭了一場,卻在最後又重複了理智。
“他說他將我視爲死敵。但其實不是的,我仔細想過,如果他不是將兵符交給韋先生而是交給韓道方的話,我現下可能跟四哥他們一樣已被拿下囚禁了。”。蕭泓輕嘆一聲,怕曼雲不明白似的,又再細解釋,“就跟對敵作戰一樣,天時地利。最難控的卻是人。只要做事的人不同,結果就不同……”
同爲蕭澤親信。韓道方更爲機敏,也更擅陰謀。如信到他的手中,他就算不去拆閱,也自有法子辨出信中之物。第一時間的選擇,不會是從令順服蕭泓,而會是首告蕭睿,質疑着蕭泓得信之事是否存着陷阱,或者根本就是蕭澤受了他的脅持。
而韋元讓卻是個敦厚長者,又曾與蕭泓配合過作戰,對他一向不錯。
“就算當時我會有什麼不好的想法,韋先生應當也會竭力勸住我的。不會看着我因私領兵權,而受了父王責難甚至刀斧加身。所以我覺得大哥……”
“覺得他純是受了崔琅真毒蠱所控,才行止有悖平常?”
“嗯!”,蕭泓輕應了一聲,沒再說話,本想接着讓曼雲就此因了他努力找到的這個理由來原諒長兄的求懇,他一時也無法心無芥蒂地說出口。
“方纔,他帶賀明嵐離開前曾抽冷子囑了我一句,說是‘忘了賢空和尚’吧!”,周曼雲睜開閃着波光的星眸,轉臉對上了蕭泓,輕聲道:“他的意思應該是有些事情,我不必跟你再提。可是我在這兒對着大師們的靈塔想了又想,還是認爲應該開誠佈公地跟你把話說透。”
蕭泓眨了眨眼睛,把曼雲的手捏得更緊了些。
“我起先也想他選了六月十五還有大慈恩寺是因爲這是先父亡故忌日與所在的緣故。但方纔看着四哥與小八被送走,纔想起永德十五年六月十五,也正是孝宗膝下諸子奪嫡事發的日子。泰業帝與齊晉二王的刺殺與反算,和今日的情形很象吧?”
“所以大哥有意將事發日放在了同一天?”
“若是按就算自毀也無所謂的瘋子思路來想,他確實有意!他本來就故意想看在今日,我們誰會死去。”,曼雲掩下眼中一縷不忍,低聲笑道:“按‘賢空和尚’說法,先父是替你而死,所以就看看你能不能再逃過一劫,又或是誰又爲你再賠上了命……”
“岳父是替我死?”,蕭泓霍地轉身扣住曼雲雙肩,不可思議地盯住了她。
又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說,外嫩裡焦的自己和蕭澤纔是潛藏在人羣中的瘋人同類。心知自己猜測蕭澤想法並不差太多的周曼雲抿緊雙脣,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