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雲的雙脣顫抖着,半天發不出一點聲響。
午夜夢迴,被前世陰影緊緊扼住咽喉之時,曼雲想提前解決的後患很多。
還在銀霞肚子裡的周曼潔,前世曾將高氏踢打吐血的周柏,曾在夏口賣妻的高維和那個還未也可能永遠不會再在生命裡出現的買家……
今生她只重活了五年,可是靈魂經歷的前世二十多年歲月更加根深蒂固。剝開現在這個幸福而又陽光的明媚少女殼子,裡面裝着的曼雲還是掩不住對未來的恐懼,一如往昔那個怯懦蒼白的女人。
提前把所有不幸的根源統統抹殺,這樣瘋狂的想法也不止一次地爬進她的腦海。
“師父!我知道未罪先判是不對的,可是有時我總想着……我也不想成爲象祖母那樣不會青紅皁白就未罪先判的人,可是隻要看到他們,我就會想,想着若是他們死了,我會過得更好些!”,曼雲擡起手掩住了臉,擋住了一臉淚痕,喃喃道:“昨個兒半夜裡,我悄悄走到了浣香院門前,讓銀子爬了進去咬那個女人,然後又喚了她出來……”
經歷了一番跋涉,最終繞在她皓腕上的銀子環扣如環,在陽光下曬着耀目的銀色。但只要細看,就能發現跟了曼雲五年的銀子已與從前大不相同。
在銀色光影之下,隱着許多千奇百怪各色的點帶環片,都是各種毒素的累積。曼雲一直以來吃下的所有毒藥,銀子都做了保留。只要曼雲想,銀子就是藏在她身的移動毒源,可以隨她心意,釋放出各種不同的毒。
從直接抹殺銀霞性命,到讓她中毒落胎,再到給胎兒下毒……周曼雲反反覆覆地在腦海裡折騰推演了無數次。
“最後。你是用了什麼?”,徐訥輕聲問着,腦子裡飛快地想着補救之法。他知道周顯對曼雲極爲偏疼,但要是曼雲真要做出了傷人性命的事情,也並不好交待。
周曼雲艱澀地搖了搖頭,道:“沒有!最後,我沒動她!”
“那就好!”,徐訥慶幸一嘆,拍了拍曼雲的肩,道:“你要下毒殺人不打緊。師父自會幫你兜着。只是我不想你因爲害怕誤了自己,你想想就這麼着用銀子抹殺人命,你會開心嗎?如果不能。又何必髒了手……”
漣漣淚水奪眶而出,曼雲向前一步緊緊環住了徐訥的腰,埋首在他懷裡,痛哭失聲……
前世臨死前看到親生骨肉被曼潔捂死後跌落砸在地上的情形,在昨晚她放棄之後。時刻不停的地啃着周曼雲的心,生疼。
世上重生,再見仇人,最令人痛心的若過如此。清晰地記得所受的一切,可是仇人卻還只是個無知無覺的胚胎。曼雲是人,是女人。對着孕婦和孩子下手,即使恨意滿滿,但她做不到。
祖父周顯在給孫輩講當年他任職刑部的卷宗案例時。講起了一件發生在楚州溢陽的舊案。案子聽着簡單,只是一個益州旅商初到肅州安化,納了個從未離開本鄉的妙齡女子爲妾,在新房裡被這位小妾所殺。
奇是奇在自首小妾的供詞,她捏着粗嗓自稱是一名益州商人。本來與案件被害者在二年前一起搭夥做生意,但卻在路上被同伴殺人奪財。而死後卻又重活到了千里之外安化的小戶女兒家身上。本來模糊的記憶,在見到前世仇人後逐漸清晰,所以設局讓被害人納己爲妾,趁機殺之。
女子在公堂陳述完供詞,就當衆撞柱自盡,引了一片譁然。
也虧得當地的縣官較真,還就真按着那女子陳供的線索在千里之外起出了二年前舊案的屍骨和證物。
周家的幾個兄弟私下裡討論時揣測了那女子的各種離奇身份,但對重生之說並不信,只當周顯是在講一個善惡有報的故事。
但是真正重生了次的曼雲卻信。她也想過,若是自己能這樣重生與仇人相見,快意恩仇,痛快生,痛快死,該有多好。
“象自己這樣有了能力但又沒法放手復仇的重生,怕是得了天眷之後最憋屈的一種了!”,靠在回周宅的馬車車廂側板上,周曼雲擡起自己潔白無瑕的雙手,看了又看,露了一臉苦笑。
陪坐在車廂裡一大一小的兩個丫鬟,青纓與紅梅表情一致,都在凝神盯着晃動的車簾,對身邊自家小姐的愁苦模樣視若無睹。
伺候周府六姑娘是件極悶又極閒的差事。周曼雲總喜歡一人獨來獨往,時不時還出遠門,周家長輩也縱着,身爲丫鬟她們要做到的首要就是聽話,聽話地看守門戶,聽話地任雲姐兒自行其事。
時近正午,周家的馬車靠近霍城的北城門,緩緩地跟上了挪動的進城隊伍。
“又遇上清遠販人隊伍堵了城門!青纓姐,還請姑娘多擔待些。”,馬車伕壓低的嘟噥聲清晰地傳進了車廂內。
周曼雲掀起一角車簾,果不其然,除了幾點鮮衣怒馬的點綴,前面一片或高或矮的人影盡皆衣衫襤褸,不成樣子。
販人也是近一年來清遠縣城新起的生意,做這一行和賣的人卻基本都非清遠本地人。
連通陳朝境內數條江河而成的大運河已在永德末年與泰業初這幾年的強壓下基本修竣,在一片民聲哀怨中,於泰業三年初通航的運河開始由南往北啓航運糧。
因爲燕境陷落,原來就在前兩年遭災還未恢復生息的江北無法接納過多人口,許多州縣閉了門,也就有着聰明的生意人立在江北岸的渡口,宣揚着江南的富庶。由北往南的船隻帶來了的最先一拔貨物是人。
不比只在芳溪邊上的霍城,江運大港清遠是卸貨的一個大據點,在那兒會將販到的人口先篩選了一遍,分了等級,商人們再帶着大隊,走了陸路,一城一城地鋪送而來。
江南本土大家都用着自家世代田莊裡的家生子。被販來的人能進了普通富裕人家爲奴作婢已是幸運,俊點的進了些青樓楚館等地,差的再往南下,義慶銀,寶山銅,還有馬邑的炭窯子都是要用人的。
周曼雲放下了車簾,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雙膝。看到清遠商隊,她也一下子想起舊事,確定來了霍城的高維怕是不會輕易離開了。前世的高維在霍城寄讀求學,是拜在溪北大周府族長周柏門下。吃住在溪南小周府這邊,直到三年後周桐去世。
高維會留在霍城的最大原因就是他的故鄉清遠在充斥了販人商隊後,更加繁華也更加奢迷。不宜向學。
“被賣了也是該!明知清遠有此風,還非嫁了去……”,曼雲心底暗自調侃了下前世那個倒黴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因爲高維與周曼潔的到來慌了手腳有些可笑。江北難民,沿江江匪。還有後來專門揖盜養賊的和州官府……從今而後的日子,需要解決的難事不會少,那個還不知將來會如何的小胎兒又算得了什麼?
車壁晃了晃,馬車象是向前挪了兩步,又突然地停了下來,車外傳來了一陣混亂的嘈雜聲。
一股淡淡的血氣遠遠地漫進了車廂裡。沒等曼雲開口,趕車的漢子已輕捷地勒繮轉轡,將馬車趕下了城門大道。掉頭而去……
趕車的齊二也是當年來江南的杜家親兵,雖離了邊地幾年,但還很是警覺。
“城門口有殺人的,我們先避避再回去!”
夾着風聲傳來的提示聲少了拘謹,聽得更順耳的曼雲立時高聲應道:“齊二叔作主就好!”
馬車繞行到一片安靜的小樹林前才慢慢地停了下來。齊二才耐心地跟車裡的三個姑娘解釋了剛纔看到的情形。
“隔得還是遠了些,沒看得太真。象是裹在那些被販來的難民中有個矮個兒突然抽刀捅了押隊的一個商人……趁火打劫。販良爲奴,這些黑了心的本來就該殺……”
青纓與紅梅聽着就在剛剛的呆的地方死了人,再加上本被馬車顛着有些暈,臉色齊齊地泛了白。
“兇手逃掉了……”,曼雲低頭想了會兒,輕聲道。
“是,看着趁亂跑了。但願那小子不會被那些人再逮回去。”,齊二感嘆着,有些發癢地將手上牽着的繮繩在手背上繞了一圈又一圈,象是在試勒着人的脖頸。
紅梅的兩眼一下瞪得老大,驚聲問道:“被抓住,他們會殺了他是吧?”,她又突然地同情起跑掉的兇手了。
“不會被逮着的……”,曼雲淺笑着,拍了拍紅梅冰涼的小手。這話,她不是純安慰,前世裡大約也是這時,霍城城門口也發生了血案,幾家販奴的清遠商人在城裡城外搜了幾天,反倒又被殺了幾個。
因爲發生了殺人事又找不兇手,販奴的商隊還專門繞開了霍城小半年,大約到明年的四月間才又在霍城做開生意。
按着不立危牆之下的想法,曼雲索性帶着兩個丫鬟到樹林邊的一戶農家借了屋子稍歇,只放了本就見血心喜的齊二再返了頭回到城門口打探消息。
大約一柱香的功夫,齊二回來了,重新請了三個女孩上車,說是城門口已清理乾淨,加了戒備。
曼雲望着齊二眼中跳躍閃動的笑意,忍不住問出聲道:“齊二叔有甚新鮮事,說來聽聽。”
齊二的臉一下子紅了,慌亂地搖了搖手。
馬車重走回頭路,城門口已沒有人堵着,但卻加了戒備。順着車簾的小縫,曼雲只看見了地上邊緣還帶着一星星微紅的水漬,是屍體拖走清洗地面留下的痕跡。
直到晚上,曼雲才從朱媽媽聽到了不知倒了幾手的案情實況。
“哎呀!姐兒沒親眼見着就對了,行兇的是個混在人羣中的小個子,死的那個站在路邊的大石上,就那麼毫無防備地被根不知咋銼尖的棍子戳進了屁……”,朱媽媽說着漲紅了臉,自顧自地趴在牀沿上哈哈大笑。
“媽媽再講呀!”,幾個丫鬟不明就裡地看着朱媽媽,很是着急。在霍城呆了五年,曼雲身邊的丫鬟也換了茬,小滿等大的都嫁了人,青纓現在算是最大的,也就才十四歲。
曼雲掩嘴咯咯笑了,前世她也只知道是有死人,怎麼死的不清楚,但剛纔朱媽媽的話意,她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招手叫過了紅梅,曼雲只在她耳邊講了兩字。小丫頭果不出曼雲所料徑直嚷了出去,接着又是一片笑聲,一室的人仰馬翻。
“殺人的不是普通的難民,應該是練家子!”,朱媽媽止了笑,才認真地跟曼雲解釋。
尖利的棍子應當原本是僞裝了走路助力之用,待到殺人時棍梢自下而上,由死者後庭直穿入腹捅了個對穿,不僅手法準力道夠,還夠狠,而乘機在喧鬧的城門口逃走顯然也是早有預謀。
曼雲輕輕地點了點頭,道:“不管是什麼人,是尋仇找事也好,還是過路行俠也罷,都與我們無關!”
前世泰業三年九月至十月間發生的霍城連環血案,在今生也同樣地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