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無人煙的戈壁灘黃沙茫茫若沒有熟悉的嚮導引路,根本就辨不清行進的方向。
沙洲地表蒸騰的高溫夾上舅母蔣氏謹慎囑咐的碎碎念,不禁讓曼雲越近目的地,越繃緊了身子,持繮的手心沒底氣地直冒汗。
曼雲偷眼兒瞅了瞅蕭泓。只見其人倒卻是很是樂呵地在馬上顛着,嘴裡倒着才向杜歡學的幾句胡語,忽高忽低較着音直讓表哥評定。
“烏梁海!”,行在最前方的馬匹停步在了沙巒上,靜靜矗立等待着後隊跟上。
周曼雲緊催了馬匹幾步,搶身而上帶着點興奮。接着,她立即就失望了。
大片的深翠遙遙地凝在天邊,在沙丘之下初現的草叢挑染着青黃象是正啃咬着沙地的蘚。
“倒退回一二百年,我們這兩天走過的那段沙漠也是上好的草場。不過邊關胡漢相爭的戰事頻繁,漢人勝的時候就拓荒種地,而胡人贏了就又重將耕地復做牧場。相互燒來掠去,夾在中間的緩衝帶在所難免地就禿了。”,蕭泓靠在妻子身邊沉聲說明。
小夫妻倆交談的聲音並不算大,但還是讓立在一旁的達日卓稍扭了下頭看了過來,目帶審視。
十年前無奈地離開燕州,也脫開了陳朝的管轄,並不意味着他們這些流浪的人對中原事一無所知。景國公蕭睿進了景王,在洛京重立了個小皇帝的事,在早前已透過渠道送到了塞外。
誰會相信景國公的嫡子只是帶着妻子來探望外祖母莫支夫人而別無目的?
莫支夫人已經七十高齡了,由她領軍集結在燕州邊境外的杜氏殘部現在本就在糾結着將來何去何從。有一部分想要自由的做化外之民,想將所有人凝組個新的草原部族,索性不管陳朝還是瀚國,自溯河而上到更北的地方立足開國。但更多人,卻是想回燕州,達日卓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按着父祖輩和自身的經驗,幾代景國公管着的燕州有些過於苛嚴。鐵血無情的景國公之名在草原上是可以止了小兒夜啼的。
覺察到有目光巡過臉上,蕭泓別過了頭寬和一笑。如意料之中。剛纔暗地觀察着他們的中年大叔又一次冷哼一聲,彆扭地驅馬跑到前邊。
馬蹄噠噠翻騰,斑駁的草皮漸漸連成了整片,無邊無際。鮮嫩芳草漸沒蹄,在每一記蹄鐵的敲擊中都透出了沁心的香。駿馬比駕馭着它們的主人更加靈覺,無須揚鞭相促,相互競逐着向着被引領的方向撒了歡兒地奔跑,仿似不知疲倦。
漸行漸近,隱帶着大澤水氣的清風撲面而來,遼闊草原上翻起了層層綠浪。白芍金蓮。藍鴿紅蘭。各色野花成堆成片地簇擁在一起。在陽光下爽朗地笑得前仰後合,帶着無法抵擋的熱烈席捲而來。
一弧碧藍終於呈現在了眼前,寧靜遼遠,與天相接。
在明淨湖澤的岸邊。有座寬大潔白的圓帳高聳着,帳頂揚起的彩絛拖着長尾在風中飄搖,而專奉祭祀的大帳周圍,一羣用於居住的小帳緊密地如星拱衛在側,不離不棄。
空中彷彿凝着安詳肅穆,曼雲跟着大夥兒翻身下馬,誠惶誠恐的腳步有些遲疑,抱着大把野花的手也不由地有些發抖。
是直接先往祭帳中獻花致禮,還是要靜待在大營之外等裡面的供奉出來行拂塵禮?不管是與蕭泓紙上談兵的交流。還是蔣氏的經驗相告,這會兒在曼雲的腦袋裡煮成了一頓爛粥,根本就分不清主次。
惴惴不安地挪了一步又一步,周曼雲突然聽到了越離越近的營柵外響起了一聲親切的呼喚,“雲姐兒。你回來了!”
一邊揚聲相喚,一邊張開雙臂的老婦人獨立透着新木清香的營門木柵旁。交領左衽的褐色胡袍束着寬錦帶,銀髮上扣着高高的罟罟冠,但帶着幾道淡淡皺紋的臉上神情安祥,彷彿一身貴重的瑪瑙松石與身後的密佈的連帳根本就不存在。
“姥娘!”,不待任何人提醒,曼雲已如歸巢的乳燕似的直接撲了過去。
將外孫女抱個滿懷的莫支夫人手輕撫着低聲啜泣的曼雲,欣慰地開懷而笑道:“雲姐兒,回來就好!”。她輕快地直接伸手抹了外孫女腮上的淚水,親密地牽住曼雲的手往營中引,象極了天天都等待着晚輩放牧而歸的老婦又一次習以爲常地等回了孩子。
人世間的久別重聚,年輕的總會傷情,而年老的卻坦然安享。不管是久別重逢還是日日得見,都是見一次就少一次,人間晚晴不喜歡被悲傷的烏雲掩蓋,即便只要活着就還有痛苦磨難……
天高地闊,野茫茫。無需揮鋤持鍬,草原就是自家的後花園,也不用憑引水借景,望不到邊的烏梁海時刻都能去掬水玩賞。居住生活的空間變大了,彷彿人的心也一下子變大了。
甚至於只在外祖母莫支夫人跟前住了不到三四天,曼雲對鏡自照覺得自己的臉都一下子養得豐腴了。
鑲着綠松石的額勒束在了她的額前,正爲她梳頭打扮的女子往鏡裡看了看,接着又從妝盒裡拿出了一串鎏金嵌寶的長耳飾,沒等掛上就又被另個女人擠來開來,一盒閃閃亮的腮飾掛串靜靜地躺在了藍絲絨面上。
小聲的爭執在曼雲身後響了起來了,起先爲照顧她聽清都用着漢話,但隨着爭端未決,漸漸快了的語速裡開始夾雜了一大堆兒她聽不懂的胡語。
都是好意!曼雲只能抿嘴笑聽着,眉眼彎彎,憨憨得越發象了個可愛的雪娃娃。每一日,都會有趕來示親近的舅媽姨姨們翻出她們的家底,可勁兒地按她們喜歡的方式打扮着她,樂此不疲。
若是今天按着她們建議嘗試着一整套奚族婚禮正典妝飾,套上最少十斤的負累,估計自個兒走一圈就要累得象小狗一樣吐出舌頭了。大約邊蒙帶猜明白了幾位長輩要玩的主題,周曼雲心中暗自叫苦,開始羨起了幾日來似乎比自己過得恣意多的蕭泓來了。
那一位在少年時,就因蕭家要了解敵人的傳統,多少學過點各族的胡語,雖然只是用於幹仗打架的更多些。而再經了路上的惡補。倒已經能毫無違和地與衆人打成一片。
貨真價實的“打”成一片!說得熟練的那幾句就儘夠用了。
好象男人的交情從拳頭來得更多。幾日裡的單挑、編隊、車輪戰,動手的年輕男人免不了添些青青紫紫的傷痕,在旁觀戰的周曼雲是既過癮又心痛。
只是他能因此得了舅家的認同,總是好事。而且好象姥娘也喜歡他?接連兩天,只單獨留他相談的時間,比自己這個親外孫女還多些?
暗自揣想了下蕭泓與外祖母可能的談話內容,周曼雲的雙眉不由自主輕輕地蹙緊了些。
“雲姐兒,忍忍就好!她們不過是讓你在這帳裡試試妝,等滿意了就會給你換了輕便的出去玩。”,論資排輩根本就沒有發言權的周曼華抽了個冷子。趁人不注意趴在曼雲耳邊兜了底。
周曼雲感激一笑。握住了堂姐的雙手。
曼華的手依舊是江南女兒的纖細骨架。但是在十一二年歲月裡已圓了不至一圈,指節圓潤的小坑招招搖搖地顯示着她早寬到沒邊的心。養下了一對兒子的曼華,現又揣着肚子,得得意意地心寬體胖。
曾經的豐津舊事。曼華還記着,但已無恨無惱。所以也摸着肚子在曼雲面前輕嘆過,如果有生之年能有機會,還是想見見當年賜死她的親孃。懲罰報復?下透力氣的恨,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太過奢侈。有那閒工夫,曼華自覺還不如趕着兩小子去多撿些牛糞。
這樣也不錯!也許只有真正的當了母親纔能有了這樣的心境。
曼雲的眼眸中劃過一絲羨,聽話地按着身邊人的指示轉了個方向,接着。對突然又躍入眼簾的另一個故人露齒一笑。
如果說在烏梁海遇到周曼華是意料之中,那麼在這兒看到蔣菊英,卻是大大地出乎意料。在大舅良蔣氏第一次帶着她認親時,曼雲就抓着蔣菊英的手潸然淚下,悲不能止。
蔣菊英是大舅孃的堂妹。卻是杜玄風的妻子。本就是天啞的菊英,在泰業二年時從燕州城逃離路上受了重傷,被劈傷的面容從左眼眼角到右側嘴角留着一道深疤。
旁人以爲曼雲的眼淚盡是在憐着菊英的不幸。但她的淚水大半卻是爲了前世的愧疚。
前世裡在梅塢陪着她臨產,幫她接下孩子,又在同一日跟着她們娘倆齊赴了枉死城的啞女人正是菊英。
今生越對前世諸事的重新認識得越明白,周曼雲就更心慚着前世的糊塗。不知當年的那個蕭泓是如何找到了孑然一身的蔣菊英,又如何將她送到了那個周曼雲的身邊,但應當能證了當日她的臨死不爭純是罪過。
好在,這一世有所彌補。
當年蔣氏爲賀弟弟周愷誕生到霍城,祖父周顯單獨跟她相囑的就是父親周柘死去的真相。孝宗皇帝不可信,他已暗地選擇的繼承人也不可信,暗地裡傳的信息到了燕州,纔有了杜家的早做防備。再接着是向着北地悄然支援的順意船行……
也許很多事在剛剛開始做時,並不會知道帶來的改變和後果會是如何,但是日子久了也許就會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曼雲自忖不過是個小女人。已盡是變動的現在還有無法預知的未來,她無法理清。但是這樣的現世安穩,她就覺得已經很好了。
前世早死去的曼華活得不差,蔣菊英雖一如前世破了相,但有夫有子活得幸福,不至於再流落孤苦,轉回到會拖人溺水的周曼雲身邊。
不管今世再有什麼磨難或歷練,能不拖累不傷害到她們,就已上善。
即便有天各自天涯,不再相見,兩兩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