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的喳喳叫聲和老婦人嘶啞的哭泣交雜着,再一次揭起了霍城溪南小周府西北角小淮院新的一天。
周家姐妹中唯一一個幾年下來堅持來這兒給瘋祖母晨昏定省的周曼音,難得地在一片混亂中皺緊了眉頭,不復了往日低眉順眼的溫柔模樣。而當白老姨娘吩咐她自回閨房歇息時,也沒推脫地順勢行禮告退。
白老姨娘只淡淡地瞥了眼前眼圈微黛的孫女一眼,就轉而將視線重放回她要哄着的主母周太夫人身上。
每個女孩在婚事未定之時,都會有一段神魂不屬的日子,想到得了老爺子明確屬意霍家,白老姨娘根本就沒把曼音本就沒必要的擔憂放在心上。
只是周曼音昨晚輾轉難眠的內容卻是全新的。高家重來提親,這一次提的人居然是她周曼音,疑似嫡母刻意隱下的事實還是又一次地被愛打探的曼音得到了消息,硬是往心裡加了負擔。
能嫁到高家比之霍家要好,粗淺想想,這樣大膽的念頭居然就據在曼音的腦子揮之不去。
帶着兩個丫鬟走在花徑之上,耳邊煩人的鳥叫聲似乎更盛了些,而眼中一下子映進的人影更讓曼音避無可避,只得立在路旁恭敬施禮。
穿着一身鮮亮寶藍袍子的周柏,一大早上拎着兩隻大鳥籠子要去給周太夫人請安,盡顯着正大光明的荒唐。這是周家!身爲周家嫡子他每日不輟遛鳥是正當愛好,而身爲兒子想到瘋娘面前儘儘孝心更是應當的。
“五姐兒!”。周柏看着曼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乾瘦的臉上綻開朵花,揮揮手將他與曼音身邊跟着的丫鬟通通趕了老遠。
待四下無人。周柏才轉臉對曼音喜言道:“五姐兒!二伯這要先給你道恭喜了,高維那孩子不錯,你若嫁了,真是樁好姻緣。”
周曼音掩脣呆住了,就她昨日所聽到的消息,高夫人與嫡母閔氏的商談根本就沒到祖父那裡,卻不知爲何會被二伯給一下叫破了出來。
高柏看着曼音發呆,心下了然,笑容更盛道:“一個是我嫡親侄女,一個是自小看大的內侄。還有那對比你們更好的。要二伯想着。你們的婚事應當也會早定下來。畢竟長幼有序,總不成真讓雲姐兒佔了先。”
“二伯別拿音兒玩笑了,婚姻大事侄女還是憑着長輩作主纔好!”。曼音低聲應着,羞紅的顏色卻從臉頰直漫到了脖頸。
“想來你心中也是喜着維哥兒的!”,曾經在萬花叢中廝混經年的周柏索性直接揭了出來,面上盡顯了調侃。
被嚇着的曼音目露怯意,急擺着手解釋道:“二伯,侄女不敢的!”
“你呀!怨不得老爺子只疼着曼雲,沒把你們這些個孫女放在心上。一句不敢就得錯過多少好事!”
見曼音低頭不語,周柏再看看周圍,確定了那些僕婦丫鬟們無法聽真,才貼到曼音耳邊輕聲言道:“六姐兒正月定親。三月成禮,趕得這般着急,你以爲爲何?你還真當了她就在雁凌峰之上?”
“六妹妹不在雁凌峰?”,周曼音愕然相問,就在此時一隻團着的絹帕被周柏一下子塞進了她的手裡。
“曼雲那丫頭就是比你強……”,沒等曼音反應過來,拎着兩個大鳥籠子的周柏已晃着手,大搖大擺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
“小姐!”,見二老爺走開,剛被趕走的兩個丫鬟青露,青凝重又回了曼音的身邊。
還無法從周柏的那句埋汰中拔回神的曼音勉強扯起嘴角尷尬一笑,將手中還沒看清的帕子袖了起來。素白的絹帕隱約看着密密麻麻寫滿了清雋飄逸的小字,字跡透着股子熟悉,勾得人忍不住想要看個究竟。
“六妹妹在雁凌峰上是帶着哪個伺候着的?”,緩緩地重走歸途,周曼音還是忍不住地開始詢起了身邊人。
這幾天,曼音也漸弄明白與曼雲定親的蕭家郎,就是當年在澤亭遊玩時見過的俊美少年。其人在霍城多年,一直較之家中姐妹常在外混的曼雲應當是常見的。按着二伯的意思,是曼雲先看中人或是先有了些什麼,家中才再定了親。
懷疑的種子一經種下,長起來的是濃稠得化不開的羨慕。
再扯開看了高維託周柏遞進來的一紙情深意切的絹書,周曼音心中難免蕩起了漣漪。不能搶,只能撿。多年前白老姨娘的告誡猶響在耳邊,但現在擺在她面前的高周聯姻,周曼音自覺並沒有過分奢求地去爭去搶,而是周曼雲放棄不要後自動放在她手邊的。
高維在信中直陳被人栽髒的事,周曼音是半信半疑的。她並不介意已死的薛素紈已經死了,一個死人又拿什麼去跟活人去爭。她只是不信着高維在信中陳說着對她的隱約傾慕,從小心中就壓着自卑放不開的曼音倒覺着那些話語,是不是高維在身心俱傷的情況下來她這兒尋了安慰。
猶豫了許久,即便眼中還帶着不捨,周曼音的手還是理智地放了開來,一帕字絹飄飄揚揚地就跌落進了面前的炭盆。
只是,未過半日,午睡方起的周曼音就又收到了個塞得滿當的攢花食盒。
盒中裝的是高家母子從清遠帶來的特色蜜餞,周家的每個女孩都有收到看着幾乎相同的一份,就連五歲的周曼潔也是有的。只曼音細打聽一圈之後,就曉得自個兒盒中衆姐妹相同的霜梅餅換成了橙金杏脯。
有信不需媒。被燒掉的絹書之上的一句,不期然地又躍上了周曼音的心頭,擰眉懶靠在美人榻上,她的嬌柔小手不受控制地就拈了杏脯填進嘴裡。不知不覺就將着一格小食吃得一乾二淨。
花月朦朧,從哺時過後就有些低燒的曼音早早就收拾了,攏着一牀錦被對牆而眠。
清露等人提着要請了大夫或是報之閔氏的提議被曼音否了,她堅持着若是天明還未退熱纔會再去找了大夫來。
待房中人散盡。臉上暗涌潮紅的曼音才咬着被角很是難爲情地流下了兩行清淚,但繼而又埋首被中咬着手背硬壓了險要破喉而出的呻呤。
她不敢看醫就診,更不敢讓閔氏知曉自己身體裡陌生而又奇異的感覺。雖則她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可是她明白這種感覺緣何而來。
早在幾個時辰前,她就莫名地總想着那被燒掉的絹帕,甚至還白日做夢,夢到了高家表哥一臉微笑地坐到了她的身邊,扳住她顫抖的身體,溫柔地伸出了手……
待翌日聽到早起的丫鬟在窗下的低語聲後,周曼音羞怯地坐直了身子。摸了摸自個兒已然體溫正常的額頭。嚶嚀一聲。將頭埋在手裡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只當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少女,是從一片春色無邊的漫長夢境中醒來的。在暗責着自個兒恬不知恥的同時,更恍惚地直當心底深處真是對那夢中極盡纏綿的年輕男人情根深種。
照舊是從小淮院歸來的路上。看着心情極佳的二伯周柏隨意摘了身上的一個錦囊賞給了照顧祖母盡心的周曼音,少女咬着脣低首穩穩地接到了手裡。
“誰家少女不懷春?‘恨春晚’?也不曉得那小子從那兒搞到這麼邪性的藥物!”,照舊一步三搖走掉的周柏,晃着手中的鳥籠子輕嘆着,難免淡淡遺憾自個兒生早了年頭,沒真趕上有精力能和內侄一道勾搭少女的好時候。
周柏賞的錦囊是曼淑繡工,姐妹多年,曼音只一眼就認了出來,也就放在一邊。
而從囊中倒出的一隻的冰地白玉小魚卻讓她挪不開了眼睛,物稀不僅是在質地雕工。還在魚身下壓着的寸寬小紙條。
玉納於口,生津蘊溫,常含之可駐芳顏,凝精神。
“他也曾含過嗎?”,因着昨夜之夢,周曼音的臉又一下紅了起來,燒掉的紙條將將要撩到手指才鬆開。又猶豫了會兒,小小的玉魚兒緩緩地滑進了兩瓣櫻脣。
幾日下來,心覺沉淪,卻無法自拔。胸中揣上了叫春的小貓兒,曼音也更關注起了堂妹周曼雲的消息。
她身邊的丫鬟同樣是周家家生子,青凝的哥哥是周家鄉勇的一員,每日守着北門,在正月二十九給曼音帶來的消息也印證了她的所想。
周曼雲不是獨自由雁凌峰下來的,而是穿着一身男裝跟着蕭泓黏黏乎乎地一齊從北門進了城,兩人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不守着閨訓的周家女不只自個兒一個,而且曼雲做得更加過分!
經了對比,心中稍安的周曼音獨坐桌旁許久,纔將一張她剛剛寫就的紙條塞進了周柏那天給的錦囊中,喚了青露,吩咐道:“二伯賞的銀錠子我自留下把玩了,可這錦囊畢竟是七妹孝心一片,你還是去浣香院幫我還了他。”
青露領命自去。
終下了決心的周曼音看着貼身大丫鬟的背影長紓了口氣。“二伯知曉,我這也並非私相授受,只是找個機會跟他好好談談,若不成,就將那小魚兒還他就是……”
和院裡的周曼音自我安慰,而回到潁院的周曼雲卻在沿路聽到的恭喜聲中強顏歡笑,僵了臉皮。
就算是認了婚事,但一回家就被人告知,自己根本就不用找祖父與母親求懇,已然就被打發掉的滋味並不好受。
在一路的皮笑肉不笑中,曼雲也想明白了所有關竅。
回程路上,蕭泓招供過,他趁夜直接上了雁凌峰是一入霍城找邢老四探問曼雲近況時收到的信息。
“邢四叔爲人穩重,不會擅自去做這些事,我在路上就想着是有人在背後慫恿他主動給蕭泓報信。而一進家,聽着我就這麼匆忙地被定出去了,我就知道背後搞鬼的一定就是你!”
在藏岫樓邊站定,曼雲緊盯着眼前的一抹天青,滿臉的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