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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沉醉在星河之中,伴着細碎的蟲鳴,居然一場酣眠,就到了天明。
周曼雲迷濛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手裡扯着蓋在身上的月白色直裰,坐起了身。陽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臉上,稍有些刺眼的光芒一晃,才讓她斂了瞳孔,想起了自己正置身何地。
七月半的夜晚露宿野外,而且在調整呼吸入定之前,還曾清晰地感覺到有小蟲子從身體上爬行的恐懼,可就這樣,還能睡着了?
搖搖頭,曼雲翻身站起,驚異地打量着安安靜靜的四周。
虛言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盤腿坐在磨盤石上,正閉目吐息。
也是天亮了,曼雲纔看清,原來昨晚自己也立身站過的石頭,是突兀在山峰上的一塊,背後就是深不見底的山崖。
晨風清清爽爽地撲面而來,草葉微露沾在光潔的腳踝,四周不見任何細小的蟲蹤蛇跡,更讓曼雲覺得昨晚的那一片星海更象是幻夢一場。
“醒了?”,虛言的聲音突然地響在了曼雲的耳邊。
他上下打量了下週曼雲,臉上漸露出欣喜,曼雲納蠱入體的過程不僅順利,也比他想象得要更加完美,無痕無跡。
“師父!”,周曼雲輕聲地喚了一聲,小手抓着的衣服向前一遞,偏垂了小腦袋,耳根紅透。
一陣止不住的笑聲從虛言的胸腔裡涌了出來,眼前五歲小徒弟的一臉嬌羞,他打年少時起就沒少見過,不過一般做着這樣小女兒態的,都是些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在笑聲中,周曼雲更羞,輕聲一哼。扭過了頭。沒規矩的師父,好相處,但也讓她有些無法適從。
好在,虛言也沒打算留着她在深山中繼續教學,只簡單地交待了些初養命蠱的禁忌,就帶着曼雲重返山下。
“銀子現在就在我的體內嗎?”,一前一後地走在下山的小路上,曼雲甩着手中的草莖,問着就緊跟在後面的虛言。
“是的!從今之後,你再服下的毒。就由銀子直接與你一起分擔共享,命蠱相連。”
“同生共死?那銀子的壽命有多長?”
“銀子還有彤,它們壽命與一般的蛇蠍不同。蘊毒續生,應該可達百年之上。”
“應該?”
“是應該,因爲我所知的星命蠱,本體大都隨主人死去了,無法知道如果人能一直活着的話。它們能活多久。”,虛言頓了頓,沉靜地道:“曼雲!你要記得藏星入體,不能與外人輕見。星命蠱是我們留給自己的毒。”
“留給自己的毒?”,曼雲住了步子,停在了小徑上。
拍了拍曼雲的頭頂。虛言笑道:“是,留給自己,最後的毒。也就是說。如果哪一天你聽到我死了,就一定是彤蟄死我的。”
“彤蟄死你的?”,周曼雲眼底憑空增了幾分駭意。
她想起了前世聽聞到的虛言死訊。
囚禁在思園的徐訥是無傷無痕地在幽室裡暴斃的。待等看守的官兵報上確認之後,他的完整屍身被拖到室外安置一旁,可沒等裝殮入棺。屍體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堆散如沙礫的粉糜。他的死狀在當年,很是爲朝野之中增了不少談資。曼雲雖未親見。但也仔細地聽過。
重活一世,提前認識了虛言,還拜其爲師,見識過他的手段,從曼雲心底想過也許前世的徐訥是詐死逃生,可現在,她確定前世的師父在那時是死了,自己把自己弄死的。
年青的虛言見到了周曼雲臉上微帶的懼色,不以爲意,反倒促狹地挑了挑眉,語帶傲氣,道:“你不覺得命是自個兒的,如果被他人奪了去,是一種恥辱。比死還無法容忍的恥辱!”
曼雲心中大慟,強忍了就要滑下來的淚水,靜了會兒,才啞着聲問道:“那彤呢?按着同生共死之說,他蟄了你也要死的,可你有沒有想過他不想死的?”
彤不想死?虛言有些愣住了,在他的認識中,傳承星命蠱的每一代如有遇上不可解的困境,都會選擇自絕,就象他的師父。
“你不覺得,你自己找死,還要帶着彤一起,更無恥!更卑鄙!”,周曼雲的淚珠兒已忍不住地滾下來了,吼完了,用袖抹了抹小臉,徑直撇下了發呆的師父,沿着下山的路衝了下去。
轉過一道山彎,普濟寺的山牆已能看到,腳下的土路也成了整飭過的整齊石徑,周曼雲回望了下身後還沒跟上來的虛言,扁了扁嘴。
“周曼雲!”,小路邊樹蔭下的一團坐着的黑影,突然地站了起來,高聲一喚,唬得曼雲按住了自個兒的小胸脯。
“師父呢?”,等了許久的忘語,顯然對着新出爐的小師妹沒有好聲氣,聲音板得象塊磚,直接就又撩了過來。
周曼雲回身指了指,一角月白色正好默契地轉過一蓬綠草,緩步地移階而下。
忘語的眉頭一皺,低下頭,踢開了腳邊的一顆小石頭。
多加了一個來迎接的師父下山的忘語,師徒三人之間的氣氛更顯凝重,一路上只能聽見輕重不同的足音叩響。
周曼雲暗自掐指一算,自覺自個兒的年齡比之一大一小兩個男的,都要年長,也就嘆了口氣,捏着小細嗓子問道,“師哥,你等我們,好久了吧?”
平日裡無往不利的甜蜜笑臉,遭了冷遇,忘語只是在脣間輕聲一“嗯!”
要怪也只能怪身後那個一碗水沒端平的師父!曼雲自認明白忘語的心結所在,幽怨地瞥了一眼師父。
昨日,一向喜歡四處亂跑的忘語蔫巴巴地賴在了寶樹村,就連周慎陪着笑,讓他一起去普濟寺看盂蘭盆節法會,也毫不理會。禍起蕭牆,十一二歲的孩子因爲待遇不公,而對五歲的孩子會做出的傷害不可估量。
“師父,師兄等了我們好久呢!”,周曼雲扯了扯虛言,想讓他及時疏導下看着象是要活吞了她的忘語,只爲自身安危考量。
虛言仍是一副毫無所覺的雲淡風清。
“我先看娘去!”,待看到所居的小院就在眼前,曼雲長吐一口氣,也顧不得淑女儀態,撒開小腳丫就衝着前方跑去。
虛言擡腳要跟着,衣襟被身後的半大小子緊緊扯住了。
“師父!”,忘語叫着,眼裡有淚花開始打轉轉。看虛言沒應,他扁了扁嘴,抽泣着喊道:“小舅……”
忘語沒叫全的稱呼,被虛言單手堵在了他的嘴裡,再接着虛言用力一扯,將忘語拉離了漸有人行的村中小道。
“師父!”,寶樹村外四下無人的荒坡上,忘語撲通一下跪在了虛言的面前,一雙手死命地攥住了他的袍角,哽咽道:“師父!舅舅,我知道你帶小師妹上山,是爲她種星蠱。她那麼小,都可以,爲什麼不讓我試試。小舅舅,你就讓我再試試吧。”
“莽千羽!你給我站起來!”,虛言青着臉,擰住了眉,手放在忘語的腋下重重一撐。
“世上有些事勉強不得。你在初生之時,就已錯過了淬體之機,與毒無緣。那幾年,你在他們手裡受過的苦楚,你已忘得一乾二淨了?讓我幫你解毒,跟我走,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我也一早跟你講過,我可以教你任何事,也會爲你找到適合的師長,除了修習蠱毒之術。”
“可是小師妹,周曼雲她是怎麼做到的!她今年也五歲了!”,忘語梗了脖,眸光微紅。“你們都說我是當年爲奸人所害,錯過了淬體之機,引蠱必死。可是周曼雲呢?她怎麼可以?!”
猜到了虛言收曼云爲徒是當真,忘語的胸中早就憋滿了不忿。
南召皇族親貴之家若有初生嬰孩,必會在出生當日,就哺以秘藥,淬體無垢。待滿月即引星蠱定命,爲今後修習奠定基礎。當年的莽千羽出生時,南召內亂頻發,再有人刻意瞞了他的出生,以至於他終究成爲了兄弟姐妹中唯一的異類。
“周曼雲應該是先天清琉體!”,虛言閉了閉眼,長嘆一口氣。命運半點不由人,應該習毒的莽家後人與毒無緣,千載難適的良質美材卻是出生江南世家的名門閨秀。
忘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呆站了好一會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你學毒,做什麼?”,待等忘語的泣聲漸漸小了下去,虛言冷聲喝問。
“學了……”,忘語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去答。
“你無法學毒,成了族中棄子,但也因此,你才因禍得福沒有跟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一樣,統統地都被殺得一乾二淨。”,虛言蹲下身,眸光含冰,緊緊地盯住了忘語,道:“而且,你認爲毒可以解決一切事情嗎?你的祖父是南召史上最驚才絕豔的毒術天才,但也是南召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國主,就是他,用他的毒術讓莽家最終亡國滅種!”
“我說過,跟着我,我只能保證你活着。”,虛言頎長的手指穿過了忘語的髮束,扣住了他的腦袋。
小蠍彤順着虛言的指尖躍然而出,利鰲緊緊一合,一陣劇痛順着忘語的脖頸,直牽腰髓,他的小臉瞬間慘白,汗如落雨。
在痛疼欲死的戰慄中,忘語仍清晰地聽到響在耳邊的警告聲。
“我當初就說過,你若是相信那些人跟你講過的胡言亂語,相信他們會研究出丹藥,讓你得以種下星蠱,你就儘管回去找他們。若你還做着莽氏遺孤復國的美夢,就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