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景王從洛京傳來的意思,金穗園舉的家宴,行的自然也盡是家禮。
宴席之上的成年人們或多或少懷着各自不同的心思,匆匆得信趕來的蕭家諸子與父王難得親密地聚餐,而從雲州遠至洛京的女人們無論老少,幾乎都潤瑩了雙眸,盡懷了情韻。
如果一直都處在士懷遇,女嘆春的氛圍之中,吃飯這件簡單的事情會被攪得全無了胃口。但好在席上多加了一羣乳臭未乾的孩子,一下子就連浮在四周的氣息都帶上了甜甜的奶香,正好佐餐。
蕭家的孩子們實際被教養得極守規矩,起先剛行禮問安時,還預備着一個挨一個象着小大人似的輪番上陣向着蕭睿演文獻武,各展所長。
只是在蕭睿蹲身輕掐了長孫女蕭晞的圓臉蛋,笑意滿滿提到她在雲州的兒時糗事之後,一切讓大人們費心的準備就瞬間泡了湯。
蕭睿拿着自家的孫子孫女玩,也自有混不吝的兒子湊趣。小孩子們本就不管被管束得多嚴,也抑不住跟着起鬨鬧騰的天真,三下兩下就把原本安適從容的金穗園變成了一座四處鬧騰的猴子山。
蕭家這幾代好象都是先開花後結果呢!
周曼雲的目光溫柔地定在蕭晞粉嫩的小臉上。
這個蕭澤的嫡長女現下有父有母護着,平日裡與曼雲並無太多交集。她跟着祖母徐夫人提前進洛京,命運似乎也已與前世截然不同。前世裡她失了父親,又得了重病被丟給了那個周曼雲照顧。雖說病癒之後就立即被憫孤的蕭睿封了慶陽郡主,但無論如何榮耀,也比不上象現在這樣的福氣齊全。
說來,蕭泓還真是喜歡孩子!不說前世裡蕭澤逝後,總是掏心掏肺地照顧着他的幾個侄子侄女。就現在園子裡和孩子們玩得最瘋的也是他。
“喜歡小孩子?”,淡淡的汗水味從身後緊擁而來,方纔明明看着蕭泓剛追着個胖小子從前面跑過的周曼雲不禁微愕。接着,她大笑着點了點頭。
能不喜歡嗎?吹彈可破的臉蛋。珍珠瑩亮的小嘴,還有如星星閃動的眼睛,無論醜妍,每個孩子都似乎都帶着能讓人莫名開心的魔力。
蕭泓低下頭,輕聲一笑,伸出的手掌牢牢地扣住了曼雲的五指,拽着她就向着寬闊庭院中心的一處高軒小跑而去。
“半點規矩不講!要讓那些小的跟你這個叔叔有樣學樣麼……”。正踞坐着與丈夫如同尋常人家夫妻一樣絮絮而談的徐夫人聽到身邊人的急報,扭正臉龐對着突然跑來的兒子低語輕嗔,慈母之意滿溢而出。
若不是請父親壯膽,自己估摸着還找不回直面親孃的勇氣。蕭泓慚愧地捏了捏妻子的指尖。直拉着曼雲動作一致地在蕭睿夫妻面前撲通跪下。
隱隱猜到丈夫要說些什麼的曼雲,立時心漏一拍,深吸一口氣盯緊了自個兒的鼻尖。
“小六,你要做什麼?”,蕭睿正了神色。對上了正欲將言的兒子,目含警示。
散在大院四周遊玩的大人們多數都放緩了動作,分了幾縷眼神粘到了敞軒上的依稀人影上。原本就穩坐在父母身邊的蕭澤更是凝重地將目光聚焦在蕭泓的臉上。
“爹!剛纔跟侄兒們一起玩,突讓明允感念到爹孃生養孩兒的不易。特帶了曼雲來謝爹孃!”,蕭泓露齒一笑。倒是利索地又帶着曼雲磕了個頭。
“你小子又闖什麼禍了?”,蕭睿睨眼相問,一臉擺明不信的質疑。
“兒子沒闖禍!但有所請!”,蕭泓誠懇恭敬地應道:“人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兒子只是要請父親允我和曼雲能有機會更真切地感念親恩。”
他居然也知道!也是周曼雲有什麼事會啞忍下瞞着他!蕭澤不自覺地板直了腰,眼角餘光瞥向了上座的父母二人。
“什麼意……”,完全被弄懵的蕭睿方要出言相叱,但在迅速地觀察了下身邊妻子神色後,突覺得悲意涌胸。已然結縭近三十年的老妻故做鎮定,藏着心思的小動作,他一望即知。還有在一旁的長子蕭澤,他又知道又隱瞞了些什麼?
“爹!”,不知何時已倚靠在軒室柱邊的蕭婉也低聲地喚了聲,不忿地扁着嘴道:“小六是讓你允了他與弟妹生下嫡子呢!您別裝着不知……”
“大姐!”,蕭澤沒法子坐下去了,連忙起身走到了蕭婉跟前,扯住了她的袖子象是要將她拉走。
“蕭濟民,你看看,你家的兒女正在外面看着我們呢……”,蕭婉輕怨,呶嘴示意着軒室之外。
順着蕭婉的目光,蕭澤清清楚楚地看到在疏淡樹影下,六子長女蕭晞正好奇地抻長脖子向這邊看着,手裡牽着小她二歲的弟弟。小姑娘驚察被發現,立時吐了吐舌頭,帶着點蠻勁兒死死地壓低了弟弟的頭,正呆呆踮腳四下看着的小男孩瞬間扁嘴欲哭。
“父爲子範!小孩子可不就喜歡是一輩看着一輩!有樣學樣!”,方纔在女兒的插話聲中就閉上雙目的蕭睿緩緩地擡起眼皮,對跪在眼前的蕭泓道:“跟本王講講,爲何要允你們生子的理由?”
方纔一聽蕭泓開口,緊憋住呼吸的徐夫人如釋重負地微勾起了嘴角。果然,好面子的丈夫如她所料,就算猜到事有不對,還是果斷地將問題盡攬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父親居然真的知情!
有些吃驚的蕭泓攢緊了垂放在身邊的另只拳頭又輕輕鬆開,啞聲道:“爹!我與曼雲既已結夫妻,自然要共同承擔撫育子嗣的責任。現如今,爹爹將一統天下……此前處幽燕事,您還囑兒子對着外族要講求同存異……國事如是,家事應當也如是……”
“好了!”,利落站起身的蕭睿打斷了蕭泓似要繼續引證了論據的絮言,低頭笑道:“不就是個生孩子的屁事嗎?你們小兩口自決去!說實在,你蕭小六要真有本事讓我抱上個藍眼睛的孫子。本王就將江津賞你世襲了。”
扈州江津有着景朝爲數不多的藍寶礦脈。
周曼雲隨着大喜過望的蕭泓再對着從眼前走過的蕭睿行禮,額頭觸在微溫的柚木地阪上,心中暗疑。憑着直覺。她倒不認爲步伐盡顯頹意的蕭睿是因請開恩,而是有種心力憔悴的無奈之感。
“曼雲!”。看着母親追着父親出了門去,本就是衝來幫腔的蕭婉驚喜地衝撲到了曼雲跟前,兩行珠淚熱燙滾落,象得了大赦的人其實是她似的。
蕭泓緩緩站起身,由得姐姐抱着妻子又哭又叫,眸光轉凝到了還坐在一旁的長兄身上。
“哥!”,蕭泓對着正帶着些疏離審視看他的蕭澤露出了燦爛笑容。全無半點芥蒂地分享着自己的喜悅,如同院子裡那些黃髮垂髫的小兒一般。
“直到現在你還這麼直接地跟父王說實話,不害怕嗎?”,蕭澤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蕭泓的跟前,身量一般高大的兄弟兩個站在一起,分明地顯出了年歲的差異。心思重的,總會開始顯出了暮氣。
蕭泓笑着搖了搖頭,眉開眼舒。“哥!父王可是咱們的親爹,有什麼說不得?”
蕭澤狠狠地剜了立在面前的弟弟一眼。心頭的迷茫摻進了點微酸,在世上能毫不客氣地直接管他叫哥的小子,也就只有眼前這麼一個。
一整天在金穗園興致頗高,與徐夫人也看着老夫老妻。鶼鰈情深的景王蕭睿出人意料地並沒有留宿在金穗園,體貼地將幾個兒子留給了同在園中的嫡媳們,自個兒卻是踏着夜色說是要回了洛京城。
洛京城說是大開城門,迎賓四方,但夜歸總是不便。世子蕭澤出於安全相慮的勸告繞在嘴邊,卻在父親的虎視眈眈下無法開口。
蕭澤清楚地明白自己已被一直隱忍着沒對徐夫人揮鞭擲杯的父親遷怒了。
月光下送別了暗憤離去的父親,蕭澤掉頭看了一眼就立在自己身後的蕭泓,垂下了略帶哀傷的眼眸。“你父親說他是我親生的。”,前幾日,蕭澤抽絲剝繭似的尋到了孃親徐夫人,只語焉不詳的一句就足以剝奪了他爲人兄的快樂。
“哥!你有心事?那,就跟我說說?”,蕭泓摸了摸方纔被長兄灼到的臉頰,笑着攬上了蕭澤的肩,“若是不好對弟弟講的。你也可以找個信任的人聊聊,把煩惱困擾往她那兒一丟,就萬事大吉!”
她?怕又是那個周曼雲吧?身邊有個可以無所不談的人,倒是讓蕭泓保持了一份好心性。蕭澤定神又認真地看了蕭小六,然後淡笑着,搖了搖頭。他與他不同,現在他根本就無處述,無人述。
離了金穗園的景王一行,並未如園中雲州舊人帶着酸氣的所想,直奔回洛京找了公府中的年輕美人。而是在洛京西郊輕劃了一道弧,停在玄清觀前。
擲繮落鞍,景王殿下在護衛的簇擁之下直衝進了觀主所居。
“虛言道士,快快上茶!本王火大!”,人未至,聲先吼,闖空門的蕭睿毫不客氣。
“這杯有毒!”,端坐在書案後的徐訥,從蕭睿手中搶下了一隻剛被他從桌上摸起的黑色瓷盞。
“快點!隨意來杯毒不死人的就好!”,蕭睿哼哧哼哧喘着粗氣坐下,見身邊暗衛已聽話地退下不見,惡狠狠地握拳砸上了桌子,低聲罵道:“他孃的!給人當爹有什麼意思,盡是給自己招罪!若是一輩子無妻無子,纔是正經的無債一身輕!”
“世上就沒有一個做父親的,不需要爲兒女委屈!”,徐訥就手提壺洗淨了一隻白盞,不知已泡了多久的溫茶倒進去,推到了景王的面前。
“盡是茶沫子!”,景王怨歸怨,水倒是毫不客氣地灌下了肚子,再翻起的卻是一肚子氾濫成災的苦水。
徐訥一臉平靜,雙眸只盯着自個兒正煮水挑茶的指尖。景王殿下既然夠膽大,一次又一次地不懼會喝到毒水,他也自就安靜地做了聽衆。
所謂虛言,可不就是任人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