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平號駐地小院,被蕭澤臨時搶佔了有段時間的書房裡,一室靜謐。
蕭澤屏着呼吸看清擱在桌上一張素白的紙面上漸漸地顯出隱約墨跡,轉頭問向立在一旁的周曼雲道:“這種用秘藥薰過的紙張,顯字能更快些嗎?”
周曼雲略帶尷尬地搖了搖頭,低聲應道:“有試過,最快就是這樣近一個時辰的。”
在被蕭澤重新喚進他的書房前,她根本就不曉得祖父居然給了蕭澤一封這樣的信。
因爲一直與隱藏在燕州的外祖母莫支氏保持聯繫,一路之上不但要防着陳朝兵馬的查禁,還要小心着瀚國和石家的搜捕,兩邊傳信試過許多方式,直到近年才用了這種薰藥紙,用特製墨水書寫,再用了顯字的藥石塗抹,立保着萬無一失。
周老太爺偶也會直接寫了信給莫支氏,在他的書房裡這些材料都是齊全的。
蕭澤不着痕跡地瞥了弟弟蕭泓一眼,暗示着要他等會兒要記得從周家拿齊了東西來。周顯既然在信封中附了一小塊藥石和一紙說明,顯然已是願意將這項秘密與蕭家共享。
周顯爲了這個孫女倒是捨得下足了本錢。再想着隨信送來的一本小冊,蕭澤看着未來弟婦的目光就更加幽深了。
小冊子蕭澤已自隱秘地收了起來,裡面墨痕有新有陳,字跡不細究着也與周顯現世的書作有着明顯差別,純是以旁觀者的角度記着自武宗年間起朝堂後宮的大事小情。
冊中內容也許對世上許多的人來說。都是陳年舊事沒有任何意義。但對於一直糾結着蕭家從前遭遇的父親蕭睿,拿到這樣詳盡的冊子,他會非常喜歡的,雖不能盡解所惑。但總是能再多窺到些真相。
“字全出來了!”
立在桌旁的蕭泓輕聲一咦,他身邊的周曼雲卻在瞬間變了臉色,蒼白如紙。
蕭澤伸手拿起信欲讀,剛纔大約看着幾個關鍵字的周曼雲已轉向衝出門外。
“曼雲!”,蕭泓在身後叫着急趕,前方的少女只一徑不管不顧地向前衝着,其勢如箭。
“老朽病重,時日無多……但求孫女暫留於室,全祖孫之情,盡齊衰之孝……”
“推婚期要有立得住的理由……你儘管去。阿爺自有辦法……向後推上一年可夠……”。老太爺這幾日說過的話和流露出的蒼涼哀傷象走馬燈兒一樣。在周曼雲的腦子裡轉着。
親自送信,等蕭澤讀完再回府相報,拖了一個時辰才能顯形的空白信紙……樁樁件件怪異聯繫一起。直向她揭着將面對的殘酷事實。
眼前事物在淚光中一片晃動,曼雲跌跌撞撞地只顧向前。
“周曼雲!上來!”,一陣兒馬蹄聲,在霍城的大街上響着,追着趕來的蕭泓也顧不得避諱,只吼了前方華服少女的名字,在馬上伸出了一隻手。
曼雲搭手縱身一躍,立即被蕭泓默契地抱了個滿懷。
一馬雙騎,佳人側坐於懷的理想,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下實現。卻是爲求喪鐘遲鳴。
終,還是晚了一步。
待等兩人一路奔進耕心堂,院子裡已是哭聲一片。
“雲姐兒!方大夫來看過,說可能是室內門窗緊閉留了炭毒不散,你二伯本就服散的身子虛撐不住倒了,阿爺他痰急攻心,可平時服的通竅丸恰巧沒了,以至都救不得了!”,見了曼雲撲跪在上房門口,大嫂柳氏含淚在她耳邊低聲解釋道。
“是我害了……”,曼雲嘴裡無意識的喃喃還未出脣就被蕭泓伸手堵了,兩排貝齒咬下,蕭泓的手上立時多出了道血痕。
雙目通紅的周忱比着手勢示意着,蕭泓忙拖着呆傻流淚的曼雲跟着閃到了一邊的書房裡。
“六妹!不干你的事,是高家害死了阿爺還有爹爹。”,周忱雙手捶向了牆壁,嗚咽道:“是我們枉爲周家子孫,沒出息地逼死了阿爺!”
周恪只默默地流着淚,將懷中一封周貴安轉呈的周顯親筆的絕筆信給曼雲,接着就步履穩當地走出房門。雖長房周鬆還在,但他已是周家認可承家業的嫡長孫,爺爺與二叔的喪事,周恪必須盡力操持着。
周顯留下的信中說得明白,他是要帶着周柏一道自盡向列祖列宗謝罪的。
教子無方使其淪爲幫兇是罪過,無力護持子孫討了公道是罪過,任人脅迫委屈妥協是罪過……但他在信中也勸着兒孫暫忍,要雪恥洗辱不必要報復行兇,而是要過好日子,守好家業,力圖周家復興。
“六小姐!老爺昨晚囑我帶句話給你,讓你一定要聽真記好。”
不知哭了多久,感到頭頂有隻與阿爺相類似的枯瘦老手撫過頭頂,曼雲才淚眼朦朧地擡臉看了過去。
周貴安展顏一笑道:“老太爺說,記得告訴傻丫頭,我擇死是爲償所願,與她沒有半點關係,若是她要硬攬上身,就是天下第一號的傻蛋,今後到地下見我,我都不認她這個孫女。”
“貴爺爺!”,曼雲忍不住地撲到同樣從小看着她長大的周貴安身上,重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周曼雲一隻手被周貴安牽着放在了蕭泓的手心裡,身子更彎成蝦米一樣的老頭子笑笑,仿似腳不沾塵地又飄了出去。
周家用的僕役多爲世僕,柳氏主持中饋也已多年,雖說是一次要處置着周老太爺父子兩人的喪事,但按規矩行着,倒也井井有條。
周曼雲就在耕心堂裡換了一身寬領大袖的喪服,再看着跟着來的蕭泓也跟她換了同樣的。
“你不必的。”,已收了淚意的曼雲。小聲哽咽道。
“畢竟你們也定了親的,規矩上也說得過去。”,柳氏衝着主動要了禮服的準妹婿感激一笑。雖說周家子孫衆,但是蕭泓願留着一道守靈。她也這會兒才覺得老太爺急就章給六堂妹定的親事並不算太糟。
只是待周家靈堂搭起,周老太爺與周柏停靈堂上之後,周家又再起了漣漪。
從小一直侍奉着老太爺的周貴安才被人發現服了砒霜死在耕心堂自個兒房裡,另一邊的和院裡就接着傳來了白老姨娘懸樑自盡的消息。
一陣兒波動之後,堂上又附上了兩具棺木,讓聞訊趕來弔唁的族人親朋不禁唏噓。
“周老大人逝時有盡忠之僕,有守節之妾,一生可謂無所憾了!”,憑弔了堂上的亡靈,雖然着意看了眼混在周家子孫堆裡的蕭泓一眼。步出了靈堂的鄭如還是感慨萬千地對着與他同來的高恭評價着。
“是呀!”。一臉嚴肅的高恭忍着心頭滴血。沉聲應着。
按着周家現往外傳的喪訊,周氏父子的死與高家沒有半點關係,但是誰做過的事誰心裡明白。如果所料未差。有着周家人拗扭倔強稟性的周老太爺會撒手人寰,與高家逼定周家婚事肯定相關。
“長德兄,按着現下情形,令郎與週五小姐親事可能會波折些。但恩渠既已忝爲媒人替兩家寫了聘書,還是望兄長能重信守諾!”,鄭如折身在周府門前恭恭敬敬地衝着高恭行了個禮,並不避諱從旁經過的弔唁人羣聽到。
不知周家已有悔婚隱情的鄭如,被靈堂上按着尊卑排布的四具棺木刺激着,突起了一點俠義心腸,想爲着那晚明眼人一看就知是被害的周家弱女討個保障。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一得知周老太爺死訊,就知道自己與周家已然要反目成仇的高維咬着牙狠狠地剜了鄭如一眼。
周老太爺生前已爲高恭二子高維與周家五小姐訂親,還是由和州知州鄭如鄭恩渠做的大媒,原本高周兩家都想就此跳過的婚約一下子幾乎與周老太爺的喪訊一道散向四方……
霍城縣令特意收拾出來的驛館中,夜燭輕搖,照着高恭略顯出愁苦的一張臉,光影波動很是駭人。
好半天,他才咬緊牙,對着身邊的妻子黃氏說道:“雖說周家怕是今後再難相與,但維兒還是依着前約要先娶了週五。”
“還娶她?”,黃氏眼中盡顯不可思議。
“若是不娶,反翻出了兒子逼奸之事,高家更無顏面立足於世,維兒終身也必爲人詬病。”
“夫君想得不錯,但周家如今哪裡會肯嫁女?今個兒我去蘊華居找小妹,她都閉門不開,說是新寡守喪,不想讓外人沾了晦氣。外人?我這嫡親的嫂子現在都成了她口中的外人了。”
“周家不肯嫁,那個小賤人卻是肯嫁的。你沒看着周顯死了,她的親祖母都掛脖自盡了,可她還好好活着?”,附在妻子耳邊一陣兒交待後,高恭嘆道:“我也不便在此久留了,自先回了允州安排,你在這兒跟維兒商量着依勢而行好了。”
黃氏自然順從地點頭應了。
高恭長唷口氣,面色緩和下來,才又探問起突然不見的兒子去向。
“那個姓薛的賤胚子居然也在霍城。說不得那個逼奸週五的損主意也是她給出的!”,雖然當時兒子提起,黃氏不置可否地隨他行事,但現在事情鬧得大發了,她不免還是生了怨氣。
薛素紈在霍城的事,也是看着兒子行蹤詭秘纔剛剛查出來的。
“你怎麼能縱着他還跟那心機深沉的女子往來!”,高恭皺眉喝着,很想領人再去殺了薛素紈一次。
“老爺,算了!”,黃氏的眼淚刷地一下下來了,道:“妾身也厭着那女子,只是她懷着高家的孩子,只要想起我那無緣的孫孫,我就沒法子再狠下心來……”
“慈母多敗兒!”,高恭不滿地哼了聲,但還是重新在椅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