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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洛京廣行天下的明旨當然不是爲了專門通報這事,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求各道各州嚴查已混入陳境腹心的南召餘孽,特別是西南各州更是進入戰備狀態。
而頒行日期六月二十五日,比之行刺發生的六月十五要晚了十天,顯然是等事情查清楚,蓋棺定論後的結果。
齊聚在一處的人們臉上都帶着霜,從遠方而來的消息現在已成了他們心上重重壓下的鎖。現在他們是在周家住處不遠的另一座小院,應該通知的人,都偷偷地被叫來商量對策,而毫不知情的大人也就剩下了還躺在病牀上的杜氏一個。
“平州以北數州正逢旱情,許多州縣已現流民亂象,路上也不太平,可能跟着姑爺的人還會晚幾日纔到豐津。從今日起我們會在輪流在豐津縣城守着消息,也要再安排上兩個北上迎一迎。”,杜玄風的臉,鐵青一片,握成拳的手暴着虯蟄伏的青筋。
杜家親兵也分了幾個保護着周柘回了洛京,可現在出了這樣天大紕漏,他們還沒回來,這讓杜玄風很有把他們剁了的衝動。
“得趕緊的!說不得那消息是假的呢!”,坐在地上的朱媽媽擡起哭花成一片的大胖臉,聲音沙啞。
白露搖了搖頭,朱媽媽狠狠地拍了下自個兒的大腿,又哭了起來,“姑爺沒了……俺家三娘,俺家雲姐兒可怎麼辦喲……”
怎麼辦?自然是要好好地活下去就是了,周曼雲低着頭靜靜地坐着,呆看着在自己的小手中捻動的衣角,一片茫然。
“師妹!應該與南召無關的!”,坐在她身邊的忘語很認真地對着曼雲解釋。他敢肯定,是因爲兩年前,他跟忘語離南面進入中原腹地時。那些叫囂着要復國的南召殘兵殘將躲在大山裡,根本就沒敢跟來一個半個。
只是受着師父的管制,這些話是不能講明的。忘語直盯着坐在眼前的小姑娘,生恐被她遷怒怨恨,從進屋開始就不哭不鬧的周曼雲,讓他無所適從。
語惶惶不安的樣子,落在了杜玄風等人的眼底,他皺了皺眉,拍了拍跟虛言的肩膀,邊上幾個大男人也同樣默默無語地拍胸捶背表達了下對道士師徒兩個的信任。依舊如昔。
虛言師徒兩人其實是南召人,這個大夥兒其實都知道。但在燕州,雖常對着叩關的胡蠻。但一個戰壕裡的兄弟,除了漢家子,紇、葛、圖倫等等也是各族皆有。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未必就是敵人,這個道理。他們都懂,不會平白遷怒。
“先且不論這些。”,曼雲擡起小臉,衝着虛言,輕聲問道:“我只是在想,這個消息能告訴孃親嗎?”
經了一段時間的冷靜。周曼雲想明白了,這份邸報與前世看到的聖旨都是真的,只是內容是符合着不同時期的不同要求。要想知道事實的真相,她急不得,只能等,等祖父南歸問個清楚。她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娘。
“應該告訴她……”,猶豫了很久。虛言才緩緩地說道:“從身體角度,她沒問題。”
誰去說?幾雙眼齊刷刷地落在周曼雲的身上。
燭光明滅不停搖擺着。將周曼雲踞坐在杜氏身邊的小小身影映在粉牆上,放大的身影擔着不符年齡的堅強,沉默如磐……
曼雲一字一字的清晰陳述,已結束很久了,她現在正緊緊地抓着孃親的手,一動一動。
杜氏的手冰涼,仰躺着的她雙眼直勾勾地望着空無一物的房頂,面上一片平靜,仿若無悲無喜。
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滋味,最是難受。周曼雲俯下了身子,靠在杜氏的手臂上,輕輕地蹭了蹭杜氏的臉頰。
“雲姐兒……”,等了很久,杜氏的聲音飄渺地響在了曼雲的耳邊,“你爹,他死了?他死了!”
周曼雲點了點頭,小手柔柔地撫上了杜氏披散的長髮。
“我第一次在鬆崖見到他時,才十二歲。那時,我就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孩子,精緻漂亮。我纏着他,叫他先生,讓他教我詩文,總想學好,但卻總是忍不住地出了更多醜……十四歲那年,家裡要給我議親,我跟娘說,我就要嫁周柘。娘說,他纔不會要我這種野丫頭……
我這一生做過最大膽,也是最值得的事,就是拿鞭子抽走了媒人,闖進了他的書房……我問他願不願娶我,不娶我就嫁給別人去,他說好……我聽差了,氣得哭了……他就對我說,如果我再哭,他就不要我了,然後我就一下把所有的眼淚都憋回去了……
家裡有兩個哥哥,爹孃就偷懶,喚我三娘。是周柘,在問名納吉時把我的名字寫了姍姍,我一直問他這名字是什麼意思,他總不肯說……洞房結髮,等第二天他爲我盤了發,纔在我耳邊,跟我講姍姍是走路很慢慢的樣子,我惱他,他就對我講,‘杜姍姍,你總愛橫衝直撞象風一樣捉不住,我想你走得從容些,陪着我慢慢走,一直走到老……’”
“娘!”,曼雲的淚撲簌成漣,哽咽着抱住了杜氏的脖頸,“娘……你還有,還有我呢!我會陪着你……”
“雲姐兒!”,紅着眼眶的杜氏,輕抽了口氣,嗓子突然地利了起來,“你爹他說話不算話!”
“周柘,你個王八蛋!你騙我!你讓我等着,你倒是回來呀!憑什麼,憑什麼,就留了我一個……”,怨罵聲中,杜氏的眼中淌下了兩行晶瑩……
也許,這樣痛痛快快地罵一場,她會好受些了。周曼雲爬起了身,用帕子細心地拭淨了杜氏的臉。
杜氏睡着了,沉靜安寧,嬌顏宛然若蓮,這是任她痛哭一場後,曼雲偷偷對她用了些藥物的結果。還懷着身孕的孃親,需要傾瀉情緒,卻也不宜太過。
“她會好起來的!”,天又濛濛地下起了雨,站在屋屋檐下看着階前夜雨,曼雲喃喃自語。
“給你的!”,一個食盒伸到了曼雲的身前,匆匆從廚房跑過來的忘語,身後溼了一片。大人們攔着他,不讓他聽牆根,他也就只好守着爐竈,等着曼雲出來。
“謝謝師兄!”,曼雲道了謝,看了看四周,想要找個地方坐下。聞到食物的香氣,她確實覺得餓了。
“我幫你拎進堂屋了!”,忘語輕嘆口氣,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牽住了曼雲的手。
曼雲低頭大口吃着,忘語坐在一旁,呆呆看着。小師妹的胃口也看着還不錯,這讓他準備了一籮筐的安慰又落到了空處。
“周曼雲!”,好半天,忘語才從嘴裡憋出一句,“你也別傷心了,你爹是好人,自然會涅槃淪回,轉生天道,喜樂安寧。”
“嗯!”,曼雲沉聲一應,繼續地往嘴裡扒了口飯。明天,還有好些事等着她,她等不及要長大,長大起來,撐起屬於自己的家。
“我是說真的!你爹不在了,那麼些人都會他傷心難過,他一定很好很好……”,忘語坐在凳子上,盯着自個兒不停打着圈的腳尖,“如果我有一個能讓我念着的父親……”
敞開的堂屋有陣小風吹過,少年打了個寒慄,嚥下了說不清是怨是羨的心事,鎖住了眉,悄悄地在心頭默默唸着,“象我那個死去的親爹,就應該永墮餓鬼道……不,永遠呆在地獄纔是。”
杜氏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堅強,自從和曼雲獨處的那晚之後,再也沒哭過第二次。每一天都聽話地吃藥飲食,梳洗打扮也依舊認真,除了原本的豔色衣裳都盡收了箱底。
八月初十,護送着周夫人南下的杜玄霜等人趕了回來,一路平安。他們在返程時也收了周柘身故的消息,霍城已是一片哀色。
八月十五,杜氏微隆起的腹部裡的小胎兒第一次踢蹬起小腿,動了起來,爲慘白的中秋節添上了一抹喜色。
八月二十三,寶樹村裡迎來了一路風塵僕僕的祖父周顯,還有曼雲父親周柘的骨灰罈。
隔世再見的祖父,跟前世裡留在記憶裡的印象一樣。一頭銀霜,滿臉皺紋,已有了風痹之症不良於行的症狀,不僅走路,就連坐在椅子也必須要人強架着才攙扶起來,痛苦不堪。
在見到留在豐津的高氏與杜氏妯娌,聽她們講述了周家在豐津的一系列遭遇後,周顯獨坐了一宿,如同一尊被拋在荒郊之中的石像。
待等周顯歇息了幾日,大姐姐周曼華的情況,曼雲猶豫再三,還是私下裡跟祖父實話實說了。
前世裡,曼雲跟不到兩年後就去世的祖父並沒親密相處過。她敢講,是因爲在說過周家事後,周顯老淚縱橫地表示要將周家人都帶回江南,無論生死。
活的自然是指寶樹村的這幾個,死的是指在周夫人離去前,被遺忘了丟在了白雲庵的文哥兒。還有當初被周夫人下令丟到了義莊的王姨娘,周顯也囑咐着收了骨灰一併帶走。
“就算不念死了的,也要讓小貓兒將來對自己的生母有個念想吧。”,兩個月大的小貓兒已經養圓了許多,趴在牀上努力仰脖看着周顯的架式,讓他很是喜歡。
折隨着祖父和父親的歸來,周家留在豐津的這一拔也到了要回程的時候了,船期在約,行李也在收拾。還在山裡的周曼華也必須要在人走盡前,安排個更穩妥的去處了。
第二日,周顯直接找到了杜玄風,誠懇地提出了請求,“玄風!聽曼雲說你們把大姐兒安置在了山裡人家,老朽想要去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