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透雨從半夜下到天明,直到午後還在淅淅瀝瀝。
周曼雲坐在窗前捻黑與周慎對局,身上穿的仍是蔡府的贈品。青蔥欲滴的顏色襯着雪肌,象極誘人胃口的小青菜一棵。
她的眉梢眼角盡是笑意,棋坪上剛截住周慎一子,看着局勢應該是她能贏了。
而窗外的雨,居然讓連日好客得過份的高維夫妻一整天卻沒踏足到了客院,這或許能表明了接到周慎辭別通告的主人家並沒有將下雨天當成留客天的打算。
“四哥居然輸給我!若是文大先生知道了,定會收了我這天賦異稟的女弟子。”,心情好,曼雲難得地開始自吹自擂。
對面溫和文雅的少年看着得意樣樣的妹妹眯眼一笑,尾指的玉色指尖在棋坪上輕點了下,倒是就此推坪認輸了。
“又是六妹硬讓四哥讓棋認輸了吧?”
棋子還未收完,兄妹兩個就聽得門口傳來把好聽的女聲,伴着玉珠濺地的雨點在盛夏裡透出了些凜冽的冷意。
“我沒讓棋!”,雖然才進門的曼音直接將質疑的眸光落在曼雲身上,周慎還是急忙地搶答一句。
他在說謊。比之女大十八變的姑娘們,周慎幾乎沒變過的心虛表現立時就讓姐妹倆都心知肚明。
曼雲衝着走進門的曼音咧嘴一笑,發乎於心。一眼就能看到院子的門外,沒有多餘的人影,那個這些天裡粘妻子粘得緊的賢夫居然沒有跟着。
待回過哥哥姐姐話裡的味兒。曼雲握緊的小拳頭反敲上了周慎的肩膀,笑罵道:“哪個要你讓了!看,被四姐拆穿了吧?”
“我這次真沒想讓!只是習慣罷了!”
作爲好棋人,即便對着年紀小上許多的周愷,周慎落子也從不弄虛作假,那是對棋對人必要的敬意。
只是幼年由豐津回鄉路上就心有不忍讓過的曼雲,經年下來,倒是會讓了大半。哄她開心,雖然她不好着此道不在乎輸贏。
真的只是習慣而已。
眼前的兄妹倆個一邊笑鬧一遍收棋,混不在意剛纔提到的讓棋糗事,直顯着在他們身邊的自己象了挑撥兄妹情的外人。曼音微笑着緩緩擇了張靠着曼雲最近的椅子坐下,揚聲吩咐着下人體們張羅點心,雙眸不錯眼地只盯着曼雲的一舉一動。
無論琴棋書畫,還是女紅管家。諸姐妹中曼雲幾乎沒有一樣出挑,卻因了五叔早逝的關係,獨得了老太爺的青眼。
讓着周曼雲,幾乎成了周家同輩人的共同習慣。
閔氏當着周府家時,會勸曼音,“首飾衣裳由雲姐兒先挑,反正雲姐兒不擅打扮揀不走好的。索性得了五房的人情。”。而到了大嫂柳氏當家,自然是沿了慣例。
就連夫婿也如此。而且還霸道地自己不要也不許別人要。當年自己除了嫁給高維已無退路卻被曼雲干預時,大夥兒還都會勸着,“雲姐兒都是爲你好!”。
好,她對我在哪兒?曼音想着,眼底暗涌着瑩瑩水光。
“五姐?你有事找我?”,曼雲停下手,轉臉正對上了她已忍了很久的曼音,那樣看情人式的專注目光,她實在消受不起。
“雲姐兒。你通岐黃之術,姐姐想煩你幫我診診脈。”,曼音說着,就將一隻皓腕直直地伸到了曼雲的眼前。
曼雲恍然大悟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還沒等她說要如何,一隻,被曼音吩咐着畫屏拿進來擱在了桌上。
“我也出去了!”,周慎起身想跟着被曼音喝退的丫鬟們一起離開。
“四哥,自家兄妹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你就留下好了。”
周慎看看掐在他袖上發白的指節,猶豫地點了點頭,又坐下了。
曼雲認真地看了明顯是有備而來的曼音一眼,纖指伸出搭在了曼音的腕上。
見曼雲出手。曼音也不再盯着她的臉看,目光垂下只看着自己正與曼雲緊密相觸的方寸肌膚。
她會怎麼講?周曼音心底猜測着,帶着濃得化不開的悲痛。
一大早,王素雪就找到上房來,說要請求她這個主母的允許見下自個兒的“孃親”。昨個兒夜裡,高維從上房摔門而去,接着又在西跨院門口吼罵了大晚上不睡哀傷撫琴的某位身懷有孕的才女,然後也沒再找任何女人,而是自己睡到了書房裡。
若是在平日,曼音也許會象看笑話似的樂上一樂。但因爲心裡壓着事,她一準了王氏的請求,就立即叫人請了一直給她看診的婦科聖手來。
不管王素雪多能生,她總歸是上不得檯面的妾室,單憑了她肯放棄身份管個舊日下人叫“娘”,自恃身份的高夫人也不會支持她扶正而讓自己多出個這樣不體面的親家來。
可是自家的生育卻是要緊的。爲求嫡子弄出個續絃,周曼音覺得依着自家夫君的稟性長此以往做得出來。、
兒子就是命!就象孃家的二伯孃高氏,也不過是有了周慎這個嫡子,纔有膽子叫板着析產別居。有子萬事足,即便死了丈夫,也不過多苦熬幾年,待兒子出息了,依舊可以光鮮地做個老太君。
只是早上私下屏退了衆人塞給了大夫一隻十成金的鑲寶鐲子,千恩萬謝,曼音卻聽到了讓她難以接受的結果。
“奶奶一定要問,老夫就實話實說。您體寒宮虛,倒象是誤服了勾……那些髒地方用的絕子方,要想有孕除了繼續吃藥還得看着點天意……此前,老夫私下裡跟二少爺講過,他還囑了老夫千萬不得外泄。”
在老大夫的眼裡,高維是個對妻子好極的丈夫,一直讓曼音吃着調理助孕的藥物。根本就沒怨上半句。至於納妾生子,那是有擔當的男人必須給家族的交待。
被打擊到的曼音呆坐了半響兒,到了午後,才得以壓下恨意來找了她懷疑着的周曼雲。
把脈的周曼雲心中現下已是一片驚濤駭浪,面色刷地一下變得蒼白。這幾日,她膩煩着那股子總是出現的情髓蠱味,倒是沒有注意到曼音身體的不對。
“姐姐是誤吃了不該吃的藥物。那種可能影響子嗣的藥。”,想了想。曼雲還是實話實說。
她居然說了實話!
曼音一下子擡起臉,盯住了周曼雲,滿眼五味陳雜。她已準備好在曼雲推脫或是隱瞞時的喝問之詞,但現在曼雲的據實以告反倒讓她一下子又有些糊塗了。
周曼雲不閃不避地平靜望着她道:“大約是雪訶子。從前麗芙姐妹也被下過同樣的藥。這種藥本來是供給些在特殊行當討生活的女人用的。”
“可有解?應當……那個麗菱是生下孩子的。”,邊上坐聽的周慎在大驚失色之後,立即想到了在霍城的舊人。他並不笨,只是平日關注的重點與常人不同而已。兼之少年時跟杜玄霜等人學過武,對嫁了邢老四的麗芙也算熟悉。
“你能解?”,曼音反手抓住了曼雲的腕子,盡露急切,一下子忘記了來勢洶洶的初衷。
“能!我先寫了道方子給你。吃段時間,還得換……”,曼雲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看着曼音輕聲道:“吃藥要起碼變過三道方。你覺得留在高家合適嗎?”
一診脈相,這幾日來曼音與高維做出的恩愛就被盡皆撕破,曼雲一下子又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前世師父徐訥給自己診脈所說的並存數毒,先在祖母手裡現了香零,又在曼音這兒現了雪訶子,不知下一種毒出現,又是在哪個女人的手裡或身上。
“你的意思是我要治好這病得先離了高家!”,原本對曼雲疑心已淡了些的曼音嘲諷地翹起了嘴角,道:“周曼雲,你倒是幾年來絲毫未放下這點壞人姻緣的小心思。”
“寧拆十座廟。不壞一樁婚。周曼音,我沒那麼閒得慌。只是要你自己想好了,這才嫁進來年餘,就有人給你下了毒,這樣的家裡,你就算生下兒女來又能護得住嗎?難道讓孩子一出生,也一樣被人下藥嗎?”
周曼雲憤慨地反脣相駁。她前世裡吃過虧,所以今生早就打定主意。若是要生兒育女自會自看好時機,不安全穩定,是絕不會生下孩子讓他們在世上受罪。
“你!”,周曼音憤怒的手指險些要戳上了曼雲的鼻尖。停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放手下來,又低沉聲音道:“周曼雲,你實話實說,我身上的寒毒之症和你當初給我喝下的避子湯有沒有關係。”
“原來你是在懷疑我?”,周曼雲怒極反笑道:“讓四哥在此,也是爲拆穿我作個見證吧?”
曼音默然不語,仍舊直愣愣地盯着曼雲。
“周曼音,你嫁進高家就是高家人。要生的是高家的孩子,與我沒有半點干係。你一向比我聰明,不如自己好好想想,你不能生對誰的好處更大些?”
薛素紈!
周曼音一下子變了臉色,想到了後院裡大着肚子的那個女人。
這幾日邀請曼雲進內院中,不過是曼音撩撥高維故作的大度而已,她明知曼雲定然不會肯的。而對那個“王素雪”的來歷心知肚明的高家人也不會讓任何認識這賤人的親戚見到那人的真容。
曼音再疑誰,那個姓王的姨娘還是薛素紈。
周曼雲立在曼音的對面,陪發呆的她一起站着,也等着曼音能再做出個決定。
“奶奶!”,一聲慌忙的驚呼聲,讓周氏姐妹一同扭頭看向了門外立着的畫屏。
“奶奶,瑾哥兒突然厥過去了,夫人那兒……”
曼音的身影在畫屏惶惶不安的講述聲中,翩然而去。
前世,聽着別人的孩子病了比人家親生孃親還更着爭的傻女人是周曼雲。
曼雲低下頭,手摁着桌面,長聲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