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門緊閉的夏口城,昏厥不醒的泰業帝,但更令人心悸可怕的是紅梅隨口就能說出來的“密情”。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這樣淺顯的道理,曼雲還是明白的。如果一切是真,風雨飄搖的夏口城應當會比前世記憶中迎來更急速更激烈的衝擊。
學毒者需慎毒。當年師父徐訥初領着見識毒術之妙的叮囑不期然地爬上了曼雲的心頭。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攤開虛掬在身前的掌心,蝶翼般的眼睫輕閃了幾下,仿若依稀在素白之中看到一片淡淡的血暈,一口匝在胸口的鬱氣隨之悠長地從脣間緩緩吐出。
閉着雙眼調息理氣了好一陣兒,曼雲才揉揉額角,轉向了剛纔一直盯着她大氣都不敢輕出的紅梅,輕聲問道:“城裡我們要帶到江南的人,都已走盡了嗎?”。
人生沒得後悔藥,就算是毒害皇帝這樣捅漏天的大事,做也就做了,再後來所能彌補的只是讓自己少留些遺憾。
“雲錦帆的暗樁與他們的家眷都遷出來了。蔡先生府上也分批去了江南……只是蔡四小姐八月初方新嫁到駱家,蔡夫人初九乘船離去時還特意囑我看顧……”
蔡府南遷而行,也順帶了不少有意早日向南的親戚故舊,但更多的人家是不願渡江別鄉的。原定九月末纔要嫁人的蔡麗珠,在八月就提前辦了婚事,而她所嫁的駱家正是要留在夏口。
曼雲抿了抿乾澀的菱脣,暗啞問道:“蔡夫人應當也有暗裡囑咐過蔡四小姐遇事來金漵?”。麗珠的婚事會提前,曼雲的勸說也有“功勞”。
紅梅使勁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金漵留條小船暗等着她。灣裡停的那兩條大的,你就先帶着返航霍城!”,曼雲輕嘆了口氣,三言兩語卻是把自己的去向排除在外。
可曼雲的話剛說完,俏臉陰一陣兒晴一陣兒的紅梅,已撲通一聲屈下雙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雖說紅梅早得了良籍,但積習難改地總是在曼雲面前盡着主僕之禮。曼雲平日裡也就隨了她意。只是猛然受了如此重的大禮,一下子也把曼雲唬着了。
她提着裙緩緩地俯身蹲下,扳起了紅梅的肩頭,探究地盯上了一雙盡露愧疚之色的明亮眼睛。
“小姐!”,紅梅扶着曼雲的雙臂訥訥言道:“那日你臨行之前特意囑我謹慎行事,將蔡家與我們的人偷偷移了就是。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急衝衝地跑到樸鎮去找人,接着又丟魂落魄地到了金漵,老實說,沒把自家事扯清楚的曼雲這些日子還真沒探究過成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紅梅究竟在做些什麼。又做過些什麼。
“小姐去找姑……走了以後。我本是按着原定計劃安排的。可是後來……後來想着如果小姐預測夏口將臨兵災非虛,城中百姓必要受難,所以……所以在初九送走蔡家之後還是遣人返城四下悄散了消息,說是若逢災難可來金漵。而且。我也着人南返通知杜叔他們沿江帶船北上……”
“屋漏雨,往金漵,搭雲帆,渡慈航……”,簡簡單單的三字童謠大約在四五日前,以夏口城南集中了最多船工貧民的崇業坊爲起點悄然漫散開來。
“你是想大舉調船北上,若夏口有變就在金漵渡了百姓南下?”,蹲身覺累的曼雲聽紅梅講着,索性雙膝踞跪。與紅梅正作對面地頭額相抵。
“小姐!若是夏口城真要淪於戰火,皇帝自可帶着他的後宮上了龍船,雙橋也有兵船可渡了達官貴人。可是夏口城的百姓卻少了南逃之渡……”,紅梅的臉漲得通紅,雙眼流光。帶着乞意遊說着曼雲。
“傻子!”,曼雲心中哀嘆着身邊盡遇傻人的倒黴運氣,捧住了紅梅的臉,認真道:“紅梅!我說過你是雲錦帆的紅大當家,你若是想用雲錦帆之力做什麼就儘管做好了。”
也許每個人眼中看到的世事不同,纔有了不同的心性不同的處置方式,也就會有了不同的造化。
曼雲低頭輕唷,一把挽住了紅梅火燙的雙手拉她起身,繼而笑言道:“就是這樣一切由紅大當家作主!若是小女有用,儘管差遣就是。”
“小姐!”,伸臂摟緊了曼雲的劉紅梅,臉上愧色更濃。
曼雲反拍拍紅梅的後背,輕聲問道:“要想救人,有沒有先想了清楚自個兒怎麼帶着兄弟們脫身?金漵現下只是個民不舉官不究的私渡,暗礁極多,頂了天也只能拉出三十丈的泊位停了兩船。北上的船隻如果停出江灣外要如何掩了行藏?而夏口城裡信箴言的人多了,齊擠到了金漵要如何安置,如何過渡……”
比不得紅梅的無私無畏,曼雲絮絮地提了一堆兒的顧慮,不爲勸止,只爲讓已既成事實的開始能儘量有個完美的結尾。
不論是爲善還是爲惡,一念動,帶起的卻是象滾着雪團似的無休無止。
獨立在秋江岸邊,一身清冷天青素衣的周曼雲挺如岸柳,不錯眼地望着不遠處正由紅梅攙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行在礁石堆上的周曼音。
周曼雲不願此時南渡,而一直說不想與她一處的周曼音居然也留下了。
鉛錘、測板……向紅梅討要了全套計測工具和人手後,從未有過實建經驗的周曼音居然信誓旦旦地說能幫着紅梅畫出個臨時的泊船碼頭。當然,嘴酸的小寡婦強調了自個兒沒得萬家生佛的慈悲,成與不成,不過是閒得無聊打發時間罷了。
人生事,最終的結果成或不成又什麼要緊?重要的是現在正浸心其中的人兒,在證明自己的有用之時,其樂無窮。
一張寫滿墨字的素紙從曼雲的袖子滑到了掌心,她低下頭又細細地從頭看了一遍。西陵山山神廟、雙橋鎮……前世裡曾經與蕭泓相逢相遇的時間地點盡按着殘破不全的記憶詳列在其上。
今生不與前世同,於兇險之中重遊故地以博相逢的可能,太過渺茫。倒不如此間事了,即向北行,一路往洛京、雲州去……不論最終結果如何,但求竭盡全力。
曼雲仰臉兒一笑,纖手翻騰。不一會兒,從手心中飛逸而出的白色紙蝶,隨着清風向着遼遠江天,四散飄零……
九月十九,夏口城南崇業坊,一隊兵丁強打精神地在坊間的巷道上列隊走着,若是平日,他們會早早地尋了地方躲懶,但現在打頭的幾個“親民”官員顯然沒有讓他們稍作休息的打算。
天已近午,被一層薄翳矇住的秋日陽光有氣無力地勾描着地上模糊凌亂的影子。四邊臨街屋舍可能是早接到了官兵巡查的消息。盡皆緊閉了門戶。四下裡靜靜悄悄。靜得讓人心頭髮緊。就象已早早地跨越時光進入了萬物凋敝的深冬。
夏口雖說有行宮駐陛,又受着江南軟柔旖麗的影響,熱鬧所在的繁華奢侈據說連洛京也比它不上。但真正熱鬧的也不過是一二十處主要的大街和市集。集聚着普通貧民的崇業坊,境況好些的人家門面還齊整些。但是更多貧寒人家的房子難免東倒西歪,盡顯出了破敗灰暗。
“那個‘搭雲帆,渡慈航’的童謠確定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爲首的高恭擰緊了一雙黑漆重眉,不怒自威。
坊間相傳的童謠自有全文呈在高恭的案頭,但他也只撿了一句相問。亂世出箴言,泰業年間各地各處都有奇奇怪怪的說法四下飄着,已然讓人見怪不怪。但值此時,泰業帝正在行宮裡昏厥不醒。而城外陸續傳來多處反賊齊圍夏口的軍報,偏偏夏口城中出了個‘屋漏雨’的童謠,直刺中高恭緊繃的神經。
立在一邊的綠袍小官擦擦額上莫須有的汗珠,唯唯應是。一副猥瑣不堪的樣子,立時引得了同樣身着六品綠袍的高維暗裡不屑。殊不知。他的清傲也同樣在被正經科考出身的鄙夷對象在心底用鞋底拍着小人。御駕帶着一幫子朝廷重臣南來,科考已廢,高維身上的官職官袍也是由住進行宮裡的皇帝現當乃父的獎勵賞下的。
“高大人!最好莫過於派人到流言中的‘金漵灣’探個究竟!”,一行人無所作爲地齊修着噤言咒,高維索性主動向着父親提出建議,帶着下僚對上司的謙卑恭敬。
高恭只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沒有吭聲,手拎長袍,擡步跨過了個積着污水的小坑。
這樣誰都明白的主意何須出?如果夏口六門可以毫無顧忌地大開,偵騎自然早就到了金漵,但現在,誰知道開了厚實的城門後,會不會就有股子反賊摸門而入?人心惶惶的夏口城,賭不起。
也許高家也應當準備南撤,讓二兒子立即告病帶上家小賣通城衛先遁出城?高恭眯起眼,思忖起近日得到關於各家大臣私下裡的小動作。
而爲求今後仕途,自己反倒應當跟緊了帝駕。只是從官位和聖心而言,都不算御駕非帶不可的高恭,現下深感到了舉步維艱。
巡視了半天未得結果的一行人歪歪斜斜地轉出貧民窟狹長的小巷,踏上了敞亮了許多的大道,直衝着他們而來的一隻騎隊帶着尋到人的喜悅,在高恭身邊急停。
“快!快!高大人!皇上召您立即入宮!”
皇帝?看着父親被宮衛內監打扮的來人飛速挾上馬,向着行宮方向奔去,駐足凝思的高維擰上了眉,帶着與其父仿若如同一轍的深沉。
泰業帝已然昏厥數日,按着私傳的說法,沒準還會龍馭賓天在了夏口。傳詔的必定不會是皇帝本人,這會兒,被簇擁走的高恭將迎的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