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扇應着孩子的童音,吱扭一聲打了開來。
“薛賢弟肯漏夜趕來解了在下的詩文困惑,着實讓幀感激涕零。”,身着家居常服的席先生板面捋須,側身讓到了一旁。
面色岸然,言語謙恭,可一雙盯着她臉上的色眼卻灼熱得象是要立時燒出個洞來,甚至藏在袍子下的一雙腿都不自然地僵挺着。
薛素紈偷偷地低頭一笑,伸出的手親暱地攀上了席先生的臂彎。她羞怯地倚着男人低下腰,除了腳下布鞋拎在了手上,裹着小巧腳丫的雪襪困窘地抓了下冰涼的地面,微擡起了帶着些許嗔惱的俏臉兒。
雖然按着大虎傳來的書信,宜蘭齋店後的院子平日裡只供着另有房產的先生作畫小歇,最是安靜穩妥不過。但既然男主人邀約了紅顏知己深夜探討詩文,善解人意的小婦人自然就身體力行地從剗襪步香階開始談起。
席先生的喉頭不由自主地咕嚕一動,沙啞着嗓子交待了大虎關上院門後去前店廳里老實守着。
接着,滿臉堆笑的中年人迫不及待就引着薛素紈直往一間黑森森的房裡奔去。
“奴奴背夫夜奔,真真的羞愧欲死……”,軟糯的江南口音刻意地加上了疊字,薛素紈立在黑暗的房中回望着正慌忙閂門的男人,淡淡地釋着如同小姑娘第一次幽會似的怯意。
“欲死?你真是上趕着找死呢!”,不齒的冷笑在一幕珠簾之後響了起來,房內次第地亮起了火燭,一室洞明。而原本象是無人的院落裡也突然地燃起了一圈火把。
薛素紈眼睜睜看着方纔關門的男人老老實實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擦過,走到前方挽了簾子。
八成是席先生的偷歡之舉讓家中大婦拿住了把柄,早早地就在這兒守株待兔了!
薛素紈心頭大涼,未敢細看上座的青衣婦人,慌忙撲通跪伏到了地上泣聲道:“夫人!薛王氏只是仰慕先生高華,一時之間鬼迷了心竅。還請夫人念在小婦人妄行無果的份上饒了妾的性命。”
見風使舵,認罪認得太急。以至於想接着刺幾句的周曼音疾首蹙額,愣了好一會兒,才微露出了些許無可奈何的笑容。
她所預想的還是與實際有着巨大的偏差。可見當年在高家爲妾的薛素紈真沒把她放在心上過。居然在猝然打了照面的情況下沒有立時就認出了她。
“薛素紈?!殺命淫奔的罪行依着律法,是不是應當舁置木驢,腰斬磔之?”
被嚇破了本名的薛素紈這才猛地擡起了頭,眼神兒直勾勾地盯上了帶着幾分熟悉的女子。久遠的記憶如同海嘯席捲而來,芙蓉粉面瞬間就失了人色。
“周……奶奶?!”
強抑在胸中的驚懼,薛素紈狠狠地咬了咬牙,謙卑地跪爬蹭向了曼音的腳邊,更加大聲悲情地嚎了起來,“自當年奶奶離去,賤妾恨不得朝夕相隨伺候着您……妾無行無德。任憑奶奶如何處置管教都是應該,但求留妾身一息存世偷生,好照料了兩個苦命的孩子……可憐奴婢着命苦!從前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教養,以致步步行差踏錯,而今要累得孩子們也將要沒了親孃。留在這世上生生受了苦痛折磨……”
宜蘭齋在几几泣血的哭聲中儼然化作了正妻教訓小妾的高家後宅。
薛素紈暗忖周曼音同樣很早就受了沒親孃疼的喪母痛,自然要顛三倒四地哭訴着。只求周曼音念她憐子的一點慈母心,網開一面。
若是換了從前,或許自己還有些慼慼之感。可如今,看着只覺得累。
靠在椅上忍了會兒薛素紈的唱作,周曼音輕輕淡淡地挑起了眉梢道:“錦鄉侯夫人!您別忘了拜您所賜,我已無法做了母親。”。其實曼雲給的方子。曼音這兩年都有吃,但是做不了母親更多不在於身體,還在於根本就打不起精神的內裡。
薛素紈的背脊頓時僵冷如冰,強自哽聲道:“奶奶與侯……少爺青梅竹馬結髮夫妻,臨此大難於情於理也該護着他的一點根苗。”
室內一霎靜極,薛素紈緊盯着周曼音無聲敲在椅子扶上的指尖。鼻尖懸汗。
周曼音斟酌了半響兒,緩緩地開口道:“薛素紈!實話說我更恨高維,正指望他無人送終。你們的孩子,我不想管。而你,我倒想讓你多活陣兒……”
“奶奶!奶奶……”。薛素紈肝腸寸斷地喚了幾聲,見無法改了結果,只得頹然地伏在地上道:“賤妾但憑奶奶吩咐,當牛作馬毫無怨言。”
“孩子和你的命,你還是先選了自己的!”,周曼音站起了身,看着眼前看似羞愧趴着實爲認了實情的女人,冷冷笑道:“你太過捨得,太過堅韌。所以,我不能讓你有機會再活下去了!”
正如薛素紈自矜瞭解周曼雲一樣,周曼音也清楚着她的爲人。
薛素紈能屈能伸的百折不撓,在曼音所認識的女人中實屬翹楚。只要她能活下去,就算被踩進塵埃,也會過段時間就重擡起頭來咬人。
只是她身上有着股子自小養成的慣性,總會自恃着天生的資本想要依靠了男人,總象沒人撐着就沒骨頭活下去似的。循其舊跡,每每如同四體俱全本可健步如飛的女賊卻非要時時隨身拄着根可能反會做了障礙的柺棍。這一次曼音正是想着她要逃生必會再借了色遁,才早早地在一開始就給她下了這樣的套子。
“周曼音……”,薛素紈驚駭萬分而奮起的身子被兩個粗壯的婦人一左一右地箍住,狠狠地扣住了她的下頜。
緊接着,另有個薛素紈看着眼熟的婦人端着盛着毒酒的杯盞走了過來。
杯中酒,與此前薛素紈誆人喝的酒一模一樣。只是酒中的毒是曼音預先從玄清觀徐道長那兒求來的。
“能體面的死去也是好事。”,重坐回到椅上的周曼音對着正被強灌毒酒的薛素紈低聲嘆道。
她對薛氏怨憎難消,但也不想她真受了袒衣露乳木驢遊街裂屍剮肉的酷刑。同爲女人,曼音最後能做也肯做的,不過是爲薛氏保留一絲死後的尊嚴……
雷大嫂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手指探向了地下倒伏的屍體,確認無誤後悶聲稟道:“先生!她死了!”
“嗯!”。意興闌珊的周曼音點了點頭,幽嘆口氣吩咐道:“把她的屍首裹了,與那邊院裡的一塊兒銷了。再接着,還煩勞雷嫂子幫盯着點她的那兩個孩子。”
“先生。想要收留那兩個小……小兒?”,眼見着繼女等若死在自己手上,心中百味陳雜的雷大嫂驚訝地問上了她才發現與自家還有些關聯的女先生。
“不想!”,曼音斬釘截鐵地回道:“我沒那份爲仇人養兒的深明大義。講了律法,那兩個孩子也自會由有司裁定了去處。沒入賤籍還是流放邊地,是他們爹孃造的孽,我不管,也管不了!只不過,終究是相識一場,暫且看着孩子不被糟踐死了就足夠了。”
雷大嫂愣了會兒。鄭重地道:“先生好心!俺都聽先生的!明個兒就盯緊了那兩孩子的去處。”,她也不想當了便宜的外祖母,只想聽曼音的看顧些孩子就當是爲大虎兄弟積了德。
“我不算好心!”,曼音看着薛素紈的屍體被拖了下去,不覺在齒間嚅聲輕嘆。
果斷先行殺了薛素紈。卻是周曼音在偷去燕王府爲小外甥蕭昱洗三時下定決心的結果。怕的就是剛得了麟兒的曼雲小兩口在見到薛素紈後會感同身受地濫發好心。
去年在建陽,高維與薛素紈躲起來棄了家中一對兒女,高恭只顧着小皇帝也不顧孫子。燕王蕭泓大舉抄家結果只抄到倆孩子,最後只得捏鼻子圈在軍中好吃好喝地養着,可人家親爹孃獻璽後也沒有及時領走,硬是拖到了蕭泓要離建陽,才得以強行把養得又白又胖的孩子還回去。
這樣的笑話從前背地笑過也就算了。但要是後續讓曼雲夫妻插上手留下養虎爲患的隱憂,簡直能慪死人!
周曼音想想自個兒英明地爲小外甥排除了他家不靠譜的爹孃收養仇人之子在側的可能,不覺地得意地翹起了嘴角……
日以昱乎晝,月以昱乎夜。
作爲景朝開國之後在京出生的皇孫第一人,燕王長子蕭昱儼然如了皇祖父快馬飛傳回的賜名,即便撇了出生時的一堆亂象。依舊是個日日夜夜引人矚目的小光團。
正月二十九,皇帝陛下終於御駕鑾回。
隔天二月初一,蕭睿就攜着太子駕幸了燕王府,只爲了看一眼據說因爲出生時日尚短不方便進宮請安的小傢伙兒。
眼看小小的襁褓從明黃色的龍袍上剛剛離開,又安安生生地賴在了太子蕭澤的臂彎中。一旁陪客的蕭泓心肝直揪。
身在皇家,若是不被重視自然要被看低,但恩澤太盛,又實恐了小孩子會被捧殺。初爲人父的蕭泓應對着皇帝陛下關懷蕭昱日常起居的問話,一字一句拿捏得格外小心謹慎。
到最後,還是蕭昱嚎了一嗓子,不僅自救也救下了他險被考倒的老子。
“臭小子!知道老子當年有多辛苦了吧?”,儀鈴將響,已登鑾車的景帝抽冷子突然地問向了送行的小兒子,沒等迴應,就又板着面孔坐直了身子。
車駕次第離開府門,向着皇宮歸去。守在門前目送的蕭泓,呆站了好久。
因與曼雲夫妻有着共識,躲在燕王府中他接了不少伺候小娃兒的活計兒。可剛纔,蕭睿問及的幾件照顧新生兒的細節,卻是比剛上手幾天的新爹更顯得在行些。“幾個兄弟中,你是父親唯一親自照顧過的那一個!”,曾經蕭澤拍在他肩頭的羨慕,恍然之間變得更加的沉重。
看過皇孫回宮的蕭睿心情好了許多,小孩子嫩嫩的小臉驅散了些他昨晚看望過皇后纏綿病榻匝在胸口的沮喪。
人生得失,不想發生的事既然已然發生了,只能咬牙扛着多往光明的地方看。孫子的名字,還有第一時間趕去燕王府給兒子們派的定心丸,只表明了作爲一個父親,他對蕭澤與蕭泓兩兄弟在京的作爲大體上還是肯定的。
皇后中毒之事和兒子們私下的小動作,蕭睿已決定不再追究。被毒撂倒的老妻還好好活着,沒精力再犀利地針鋒相對,這結果勉強過得去?所以,徐寧妍一直都指摘他對自家血脈比對着枕邊人要好過了千倍萬倍,也是對的?
換了一身青色常服的蕭睿對窗暗淡一笑,吩咐着身邊的宦官准備了擺駕清寧宮。
可不一會兒,在收到一份突來的通報後,皇帝又改了初衷,重又吩咐着去了連接着外廷和內宮的乾清門。
乾清門外,高恭跪伏身在地,看着越行越近的皇帝肩輿暗自長紓了口氣。
他熟悉皇宮的形制,曉得在此地有着宰相與六部官員的值房,風吹草動自會送進內宮。也曉得剛去過燕王府看過皇孫的皇帝心情應當大好,才讓他得到了可以跪在這兒的機會。
“高長德,你爲何要請了陛見?”,從值房出來已經問了高恭許久的李榷,當着皇帝的面再次問向了剛纔一直不肯跟他說因由的高恭。
錦鄉侯高維下獄,但是從歸景受了錦榮侯爵位就跟陳朝廢帝一直呆在固年縣的高恭因爲曾將兒子出族,因此只是被提到了洛京城中待審,還未奪爵關押。由無甚要緊的他在京中晃着,不過是爲顯着景朝對陳朝廢帝和舊臣的尊重。
“臣高長德,泣請陛下準臣見見那個大逆不道的孽子!”,高恭艱難地擡起臉,老淚縱橫。
坐在肩輿上的景帝盯着眼前與他年歲相差不多的老者,沉默了許久,緩緩揮手吩咐了起駕回宮。
高恭絕望地伏在地上無聲啜泣。
這時,卻又聽到起行的肩輿上飄下了對李榷的一句輕囑,“李愛卿,就讓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