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雖酣,也不過是一夜蒸騰就散發得一乾二淨的水氣,輔燃的溫度越高散得越快。
鴛鴦枕如匙座,擠在一枕之上的小兒女若雙勺緊貼,髮結繞纏不分彼此,貼靠在一起的癡癡笑聲也象是如出一轍。
“蕭泓,我算見識到爹爹對你有多偏心眼了!”,俏臉上還帶着殘醉暈紅的周曼雲嘟嘴輕嗔,已把一直對公爹誠惶誠恐的稱謂改得親暱。
昨夜付出的代價不過是蕭泓硬捱了幾腳踢。但是才進城不久的景國公蕭睿,一番半真半假的唱作卻是將小夫妻最大的困擾一掃而淨。外祖是老景國公舊部,與蕭泓自小一起長大,景國公請過期蕭世子主持的婚禮……身份、情份、名份,在衆人面前得了公爹金口玉言的周曼雲算是在瞬息之間全部佔齊。
“周曼雲你真是傻大膽兒。當時我都嚇到了。本來我還想讓你在爹面前裝得賢淑柔順些呢!”,閉着雙眼的蕭泓一把扯下曼雲露在被外的手臂牢牢地箍在了胸前,剛剛睡足的鼻音濃重。
箭已在弦,當時踏進了宴廳大門也就等若踏進了一場賭局。好在事先準備充足,她敢豁開了賭自是穩操勝券。周曼雲向着身後一擠肘,得意道:“你擔心是因爲你不曉得爹爹的喜歡,也低估了他的愛屋及烏。”
世人皆言景國公蕭睿喜好溫馴乖巧的美人。可是前有他視之若母的長姐明仁皇后,後有據說喜好出手管教幾個弟弟的嫡長女蕭婉。男人在這世上最喜歡的女人類型,落到實處,多半還是類母似女的那一款。
“我們的運氣真的不錯!幾罈子酒就過了父親那關,起先還真怕得半死……”,蕭泓大笑伸出手掌使勁兒揉了揉妻子的發頂,如瀑黑髮更成了蔓草糾結。不等曼雲還擊,就一個利落的翻身,下榻穿衣整袖,暗繃笑意的俊臉故作嚴肅。
運氣越好就越得珍惜。他們必須老老實實地做好孝子賢媳的本分,不敢揮霍。
也立即跟着起身的周曼雲輕翹起嘴角,光着腳丫湊到了丈夫身邊,先主動低眉順眼地扮起了賢妻。昨晚景國公就有規矩示下,晨昏定省只管等曼雲日後見了婆婆再拾規矩就好,現下在洛京需要日理萬機的蕭睿沒功夫理會新進門的兒媳婦,但請自便。待將必須去父親跟前應卯丈夫送出門,她也就能關起院門悠哉地再當她的閒妻。
日晷漸長人盡悅,繡紋弱線添些些……
支楞六角飛檐銜鈴的甘雨亭下初生的細草遙看如絨,雖則日晴無雨聽不得雨霖聲響。但卸下忙碌的周曼雲依欄持卷靜心默讀。卻也盡享了齒頰生香的樂趣。愜意非常。
束手立在一旁的何嫺英,忍不住又一次偷偷地將視線斜瞥到了曼雲側露的粉頸之上。自那日被周曼雲叫破本來姓名之後,何嫺英已連着幾日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永德十五年。她與母姐將父親婁倫歸葬故里後來到洛京。姐姐巧英年長且詩畫出衆,一進京就託貴人之福進了天香苑,得了大力栽培。而孃親何氏則帶着自己按着天香苑的建議寄身到了族房舅舅何立家中,當時孃親的指望不過是已到了說親年紀的姐姐能添點才名以得一門好親,既能讓姐妹有靠也能爲父親來日洗冤賺來助力。
可後來一切卻都離了母女事先的預計。被捧成“京都梅仙”的婁巧英是盡有青年俊彥求親上門,但何氏的擇婿打算卻一再受了天香苑和何立的打壓,即便何氏身死也沒攔住守孝期滿的婁巧英被送進了深宮。婁嫺英一直住在何家,也受天香苑調訓,只是從幼年起就表現一向平庸的她並不得重視。直到蕭澤入京。才認舅爲父,被送進了景國公府充數。
“孃親臨死曾言是身死是受了何立所迫,也交待自己不能再復阿姐老路……只是要從天香苑脫身而出再接出阿姐,能辦得到嗎?”,何嫺英暗自捫心自問。目光呆呆地定在了周曼雲執卷的玉指之上。
按着原本的計劃,何嫺英是想舍了身子丟了麪皮換得蕭澤的一時眷顧,只要能將巧英接出宮就好,而其後是在蕭家後院裡混過一生還是會男主人打發給軍卒小廝也無所謂。但是眼前這個六奶奶將自己挑到身邊,卻是將何嫺英那點子想頭掐掉了。
不管怎樣,她都是做過六奶奶貼身婢女的人,雖然時日尚短。按着大宅門裡的規矩,除非六奶奶主動地再把她送回給蕭澤,否則兄弟情深的蕭世子又怎會犯忌諱收用弟婦的身邊人。
而且這個姓周的女人認識婁嫺英,但在婁嫺英已然蒼白的童年記憶裡卻沒有任何印象!她的年紀應當與自己同年或是相差不多……自認靈智晚開的何嫺英越發努力認真地回憶了幼時玩伴,擡起的素手輕輕地摁了摁發疼的額角。
“嫺英!”,一聲帶着幾分愛嬌的輕喚,玉手懶垂,一卷泛黃的書冊遞到了急應而來的何嫺英眼皮子下。
“我眼困!你坐到我身邊幫我讀完這個故事吧!”,曼雲笑意盈盈地擡眼相看。原本還遠遠有人暗中探看的小亭顯然漸已風景乏味得讓人失了胃口,只有還在亭子頂上的躥來躥去的紫晶正時不時地用毛茸尾巴拍打着青瓦,撲撲作響。
“婢子遵命!”,何嫺英恭順地接過書冊,看清墨字婉約一笑,“原來奶奶在看前朝話本故事,要奴婢讀的可是這篇‘流紅記’?”
周曼雲手撐着下巴,微閉上眼簾,點了點頭。
清雅的女聲得了肯定,立時隨着沙沙的翻頁聲響了起來,“時已深秋,夕陽殘照,秋風蕭瑟,落葉紛飛……於書生於御河岸邊正撩水洗手,見水面紅葉隱題墨跡……紅葉上面正題詩四句‘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好去人間?孃親的臨終心願不也是要讓姐姐從那深深宮闕中走回到人間?書方唸了一半,讀書的麗人反倒嘴裡噙着字句冗自呆呆地癡了,眼底隱有淚珠輕轉。
“人世古今同。想來千百年來,所有困在深深宮闕中的女子看着韶華流水。都會有同樣的感慨吧?”,曼雲猶自闔着眼簾,低語喃喃,自說自話。
靜待了好一會兒,何嫺英緩緩地伸手合住了卷頁,啞聲道:“奶奶,曾言及童年有舊識與奴婢同名,不知其人現在何處?又或者,六奶奶能不能……”,如果真有所謂的童年舊緣。她是不是也能將殘存的一點希望放在了這位從未在人前揭破過出身的六奶奶身上?
當年豐津周家遇匪。婁倫應當也是幫兇之一。前事即便自己不計。但說得太清太明,反倒會讓已然動搖的何嫺英心生了抗性。送上門的援手向來不值錢,反倒不如索性神秘到底……
周曼雲心念一轉,輕嘆了口氣道:“故事裡韓侍書流葉御河。賭得不過是上天恩遇。佛家有言:因緣合則萬物生,因緣離則萬物死。世間一切無非緣盡離散,有緣相聚。送到眼前的緣份同樣也是稍縱即逝,能不能捉得住,賭得對卻得由了己心。所謂自助天助應當也是如此道理吧?”
學着擅言偈語的老僧,周曼雲沉靜地閉着雙眼呼吸悠長,一吐一納,悄自數息。
“還請六奶奶救救婢子!”,甘雨亭中原本坐在曼雲身側的挺秀身影突然地軟癱下凳。雙膝結結實地磕在了地上。
亭檐上的紫晶正巧飛身撲上了一串銅鈴,清風之中一陣兒叮噹亂響……
“羨慕嗎?”
料峭春風撲面來,立在敞窗旁的蕭睿目送着仿若走路歡喜打顛不沾塵的六子身影遠去,突如其來地擰起濃黑的雙眉問向了被自己留下身邊的長子。
蕭澤尷尬地收回了投在弟弟背影上的專注目光,轉臉看向父親。若啓若合的雙脣不知該如何應答。
“我倒挺羨慕那小子的。”,朗朗日正好,沒灌貓尿也沒有外人在旁,不稱本公也未稱老子的蕭睿側頭認真看向蕭澤,倒似將長子當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也許是我玩女人的名聲太臭,反倒讓世人忘了蕭家本來也專出癡情種子。當年若不是蕭家幾代只有嫡枝,而無旁系的枝繁葉茂,又怎麼會遇上個狗屁的代王之亂就剩下了我這一枝獨苗。打從我剛剛懂事,爺爺、姑母還有阿姐就耳提命令要我記得長大成人後一定爲蕭家開枝散葉。”
蕭睿抱起雙臂,眼眸清清,嘴邊勾起的笑紋更是透着森冷。
“爹爹爲蕭家所做一切,應足令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盡感寬慰。”,蕭澤肅立在一旁,輕聲應和,心中快速地思索着對父親突提此事的用意。
“十三歲那年的上元節,我在皇帝姐夫面前一時嘴快露了底,說爺爺臨終有安排家臣教我武藝,要有所成必得培精固元。結果當天夜裡他就賜我留宿玉露殿又安排來了侍寢的宮人。穢亂宮庭?哼哼……阿姐在承天殿前跪了整整五個時辰,又許諾鳳寶欽冊宮中妃嬪,才換來將我遷到雲州的開恩。蕭家世代所守的燕州也就這樣沒了!”
也許是因爲故人盡逝,以勝利者的姿態重回到洛京的景國公翻着久遠的記憶感慨萬千,“當年年紀小,也不分不清是自己睡了女人還是被女人睡了。倒是兩年後,我裝瘋賣傻地將從當年玉露殿起就跟着我的兩個宮女先後親手殺了。蕭澤?蕭濟民?”
“爹!”,被喚到的蕭世子恭順地應了聲。
“匡世濟民?”,景國公立在窗前,使勁地搖了搖頭,“你的字是八年前取的,就象是丟給狼羣裡的鮮肉一樣,是給那幫子盯着洛京眼睛發綠的老傢伙們看的。不然誰跟跟着咱爺們?可當初,你一生下來,我把你抱在手裡,也只想着老子這輩子要做的大事就是讓自己的兒子能自在地睡喜歡的女人。”
原本肅臉靜聽的蕭澤忍不住在父親無賴而又暢快的低述聲中輕聲一笑。
“可是蕭澤,你不可以!蕭泓可以任着性子做的事,你不能做,身爲蕭家嫡長子,你也沒資格做!蕭家也不能再出一個蕭小六。”,當兒子的笑了,做老子的臉反倒又繃了起來,“私下裡求你舅舅幫忙勸我,席上主動塞給明允的酒壺……蕭濟民,那周氏有恃無恐地闖宴是不是也是你先行通風報信?”
蕭澤立時跪在了父親的瞪視之下,“兒子不敢!父親已決意諒了小六的事,兒子半句都沒跟周氏講過,就連六弟也不知!”
蕭睿犀利的目光在蕭澤的臉上駐留了許久,才轉過臉道:“你起來吧!看來實是周氏那個傻大膽兒的女子自個兒賭對了。若昨個兒她表現得綿軟柔弱,不堪一用,說不得我也得順勢入了賀坤的套,得讓小六停妻再娶,娶了賀家硬要塞來的賀明嵐了。”
能夠讀出父親對賀家怨氣的蕭澤暗歎一聲,低下了頭。
原本蕭賀兩家有過共識,待景國公入京,會在洛京爲小八蕭瀧和賀明琦成婚。但是賀四小姐卻在十一月間意外墜樓身亡,因爲聯姻事本未張揚,蕭睿也有意爲蕭瀧另聘了李家女,可不曾想賀坤在沿路北上時還是念念不忘要將個賀家女塞進蕭家。
“老賀魔怔了。以爲若是防我假道伐虢,有了姻親關係會更穩當些。但其實,女人,女人又算得了什麼!”,蕭睿搖了搖頭,輕聲對長子道:“只是跟他硬擰着也不是個事,爲求一時安穩,說不得要委屈你多娶一房貴妾!”
“爹爹!”,蕭澤擡臉,一絲驚訝從臉上劃過又瞬間平靜地抱拳相應,“兒子謹聽父親吩咐。”
“眼下在洛京我們還沒扎穩腳跟,雲州爲蕭家根本,你的孃親妻兒還有弟弟妹妹們暫時不會過來。那個挑人只會分乾淨不乾淨,根本不看人家世背景的周氏擔不起主持中饋之職。我也會在洛京城裡放出風,從都城名媛裡再爲你擇上另一房貴妾,交託打點公府事務。在賀明嵐服完九個月的齊衰前來洛京後,讓她們旗鼓相當就好。”
也許父親當初對兒子的期待只能由小六乾淨地實現了,自己這潭子渾水也就無所謂再增了多少廢料。蕭澤撇過淡淡的酸澀,擡臉笑着將父親的囑咐一一應下。
“既然你要正式納妾,後院別人塞來亂七八糟的女人就乾脆都送到爹爹這兒吧!反正,反正老子好色!”,蕭睿大笑着搭上兒子的肩膀,盡露了一副哥倆好的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