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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慎與高維兩人悄悄離開蘅華居的時候,曼雲知道,但並沒在意。
十歲大的周慎也算得上是半大小夥了,他要招呼着遠來的表哥參觀周府宅院理所應當。
靠坐在軟榻上的曼雲看書正看得入迷。
這兩年來,她在學毒學武上都還算有些進益,得閒還趁趁哥哥們的課,長點見識。詩書文章大多還是全憑着前世高氏給打下的底子硬撐的,琴棋書畫、女紅針線一併兒也是同樣揮霍着舊日所學。即便重生,她也不是神童,精力有限,只能顧好一邊,因此在一衆兄弟姐妹中也只能混箇中平。
周家不乏讀書的種子!輕嘆了自己兩世的不長進,曼雲更是沉下心,決意要利用這難得悠閒的時間將手中一本薄薄的詩集讀完。
小軒窗半開,隔窗望也只能看見少女鴉羽毛一樣的發頂,淡淡的陽光靜灑着,彷彿暖柔如絨,觸手即暖。
“六妹妹看着很是安靜,她喜歡讀書?”,待蘅華居的院門被甩在身後老遠,高維才低下頭問着周慎。又隔二三年未見,當初認生的小姑娘更當他如陌路,沉靜而又內斂,卻也符合着書香世家小姐的端正嫺淑。
“是啊!”,正在腦海裡不住地來回背詞的周慎聽而未聞地虛應了一聲。
繞過一段曲廊,浣香院的垂花拱門就躍然眼前了。
浣香院原在周府的東北角上,最初修建時是做着帶自着花園的大客院打算的。院裡引了芳溪水入渠,點了假山,飾了花廊,也正因爲空間大,房舍也多,當初周家南歸才拾掇了浣香院給人口最多的二房居住。
待後來。老爺子下令鎖了園子,高氏與周慎還有那些個二房的庶生子女都搬了出來,浣香院才減大半的熱鬧。
熱鬧只減大半,是因爲高氏和周慎等人搬了出來,卻在清查過周府丫鬟後,又給浣香院裡送進去了五六個周柏曾收用過的。大概是出於對失節之後走出周府的不確定,領了周顯發放的嫁妝銀回家的女人也就只有兩三個。
翻過年,周慎就十一歲了。
家中的兄長,還有平日會指點他功夫的杜家老兵們在偶爾開些玩笑時,也不大象前兩年一樣刻意避着他。周慎約摸弄明白了一些浣香院的情形,更是覺得只要站在了浣香院門前就更顯尷尬。
“慎哥兒,試試!不然姑姑發現。尋來把我們逮回去,就遲了!”,高維小聲緊催了下。
自小在父親雖然嚴肅但卻仔細的關切下長大的高維,實在對錶弟居然沒得生父在身邊管訓深感遺憾,深覺要是能喚回姑父的一點慈父心。是件天大的好事。姑姑義絕了夫妻情是對的,但總不能隔了周柏父子之間的情分。
“嗯!”,周慎點了點頭,鼓起勇氣用力地叩響了門環。
等周慎敲過二遍,浣香院的門才緩緩地拉開了一條縫,兩個粗使婆子一前一後地站在縫那邊。冷眼打量了下門外。待看清門口站着的周慎,才悻悻地拉開了半扇。
“原來是慎哥兒?來給二爺請安,是吧?要不您先回吧。待明日再來……”,應話的婆子麪皮腫得老高,語音含糊。
因爲上午周柏又一次闖出了府,院裡看門的婆子們纔剛被大管家周貴和罰了,互打了幾下嘴巴子。若不是衝着在浣香院看守大門領的工錢極高。她們也不願冒着每年都有可能捱上兩三次打的風險來做這活計。
周慎向前跨了一步,目光灼灼。盡顯決心。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同時向後撤了一步,放了周慎進去。
“這位是高家表少爺吧?您就在外面坐着等會兒好了?”,跟着周慎進了浣香院院門的高維,立刻被一個婆子熱情地讓到了大門邊的一間東梢房。
“院子除了我們幾個看門的婆子,可都是二爺的人……”
“咳!”,高維尷尬地紅了臉,輕輕一咳,對着周慎的背影清聲喊道:“慎哥兒,我就在這兒等你了。”
捏着婆子敬上的熱茶,淡淡的霧氣撲在高維的臉上,更讓他覺得雙頰發燒,有些後悔沒有跟姑姑打招呼,就帶着表弟來浣香院求父改過了。
高維雖還未成人,但心思靈透,正經科考的經書讀得不錯,那些個市井的稗聞野史也看過些個。剛婆子一點,他就明白了那句“二爺的人”的意思,姑父周顯本就是掉在浣香院的花堆裡,還服了散,誰知會越過了二進門裡面如何荒唐。他本就是周家的外客,就算周高兩家有着通家之好,按着年齡,有些地方,確實他是半步也不能踏的。
坐在最外一進簡陋清冷至極雪洞似的房裡,窗外隱約傳來院牆另一端女子的呼喝聲此起彼伏,高維雙眼盯着茶碗裡的茶梗起伏,冗自出神。
剛纔離開的蘅華居小窗日影疏,窗下一叢木芙蓉開得正妍,豔紅的花瓣舒展粘住了女孩偶爾發出軟軟糯糯而又顯得有些冷靜的誦詩聲……
輕輕轉着手中的白瓷盞,高維不由地想到從允州出發到霍城前,父親是一本正經地交待了他首要緊是跟着周家爺爺嚴以爲學,謹以做人。
但孃親卻在私下裡跟他講過,現而今朝堂之上又漸顯以南壓北之勢,雖則父親爲官清正不偏不倚,但總歸高家是出身江南,未來的長嫂已定了翰林院楊家的女兒,所以他將來最好是娶一位正經出身江南的淑媛。
如果母親說的不差,父親又安排了自己到周家跟着周家爺爺一起讀書。那麼其中也應當另是有些意思的吧?
高維細細想了想,童年在洛京時周家五叔戲言的患難之約,父親在送別週五叔靈位時讓自己行的稽首大禮……不禁地在臉上蘊上了一層淡淡的酡紅。
“父母中意的人選會是雲兒妹妹嗎?她還那麼小!也……也不小,若是按了爹當初說的,我在霍城呆個三五年,那她也就正好及笄了!”,突如其來的想法一敲上高維的心頭。他越算着就越覺得長輩有意給安排的婚配對象會是曼雲。
“象牀試錦新翻樣,嬌困雲酣春帳暖……”,在浣香院呆了近一柱香的少年,腦子裡背下的詩句立時變得亂七八糟起來。
“救命!救命!救……”,一連串尖利的叫聲,由遠而近地伴着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高維打了個激靈,衝出門外,沒等問上同樣慌亂失措的婆子,一團軟香的白肉就直撲進了他的懷裡。
直扯住高維衣襟的是個跟他差不多高的女子,挽着婦人髮髻。半扯開的裳子卻是周府普通丫鬟的天青色,玫色的裹胸束着高聳的兩團,拉着高維的手臂整個兒是光光的。若不是滿臉涕淚。也頗爲美豔動人。
高維下意識地閉了下眼,待聽清了女子口中含糊喊着的話語,一跺腳,就徑直往內院裡衝了去。
待在外院的婆子們也嚇壞了,嘴裡倒着剛纔聽來的信兒。慌忙地分了頭,向着內院和周府各院跑去。
“二爺又發瘋症了!正要把慎哥兒弄死了!”
一聲接一聲的高喊,瞬間充斥了周宅的上空。
連衝過兩進院子的高維,按幾個四下逃竄、大驚失色的女人指引下,在一塊題着“浣香”的立石旁看到了只穿着一條褻褲光着上身的周柏,他一手正緊緊抓着周慎的衣領。一手不停地狠往下括着耳光。
被暴打的小周慎臉憋得通紅,一管鼻血流到了上脣邊緣。
彷彿來人從遠處喝來制止聲更刺激了周柏的情緒,他拎起了兒子的身體向着身側的溪水。猛地一下就將周慎的頭向着冰涼的水面壓去。
浣香院取名浣香,正是因爲這兒的主景是引自芳溪的浣香渠。
“住手!”,已然衝到近旁的高維心中大慟,順手摸起了路邊的一塊石頭,衝着周柏的面門就砸了過去。
放開了周慎的周柏狠狠地瞪着高維。猛地一衝,拱上了高維的胸口。
小少年清瘦的身體啪地一下拍進了浣香渠。
“表哥!你……”。趔趄地將高維扶起來的是先一步栽進了渠裡的周慎,他的狀態並不算好,小臉上一片血色模糊。只是託了渠水只擺看的福,沒送了小命。
高維難過地搖了搖了搖頭,撐着周慎的身子,把他先一步送上了岸。
“爹!”,周慎悲傷地又喚了一聲,牢牢地抱住了周柏的腿。
“姑父!你看清楚這是周慎,是你的嫡子!你難道就如此狠心要將他打死嗎?”,落湯雞一樣的高維也衝了過來,架住了周柏還要再往周慎身上打的拳頭。
渠水聲嘩嘩作響,大石之畔只有周柏一人立着,周慎與高維一左一右地跪在他的面前,你一言我一句聲淚俱下,極力懇求着他恢復理智。
匆匆趕來的衆人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形。
周顯揮手,讓人拉住了已然大驚失色,只想往兒子所在撲的高氏,只帶着曼雲一步一步向着三人呆着的溪邊走去。
“雲姐兒!你看你二伯是瘋得要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嗎?”,周顯蒼涼地輕聲一嘆,問向了充當着他柺杖的曼雲。
秋日的花木大多透着清氣,浣香渠畔少了往日的脂粉,也格外的清新。曼雲和銀子一樣沒有聞到過重的金石藥氣。
“二伯被逮回來後,師傅給他用了蘇樵,雖不能解其毒,卻能讓他的情緒迅速鎮定下來。就算他再次服散,發作也不應這麼快,這麼猛!”,知道會傷祖父的心,但曼雲還是實話實說。起碼要真瘋殺人,把兩個少年的腦袋直接往浣香石上撞,會比扔他們入渠來更省力氣。
“那我就看看,當老子的不惜裝瘋殺兒子,把老頭子引來要做什麼!”,周顯穩穩地向前走去,一身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