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15 9:01:38 字數:3456
七月初三,平州豐津縣的天空,還是一如既往,萬里無雲。
曼雲穿着一襲飄着柳葉淡花底紋的月白色襦裙,丱發也只用了單色的淺藍絲帶綁了,老實地牽着朱媽媽的手,跟着往院門外走。
她們是一起要出門去。朱媽媽要去藥店給杜氏拿安胎藥,這是她一向親力親爲的活兒。而周曼雲卻是經了一番鬧騰,才被杜氏勉強允了,跟着朱媽媽上街去見識下豐津縣的模樣。
周家直到今天也還沒收到洛京和霍城任一邊報來的喪信,周曼雲打扮得素淡,也只是用了夏天想着讓自己看着清爽些的藉口,很是又被孃親和朱媽媽取笑了一番她的臭美。
虛言道士跑了,可家裡的幾個孩子看着病也好了許多,應該不會再有死了的危險。
周曼雲擡眼望着天,握緊了自個兒的小拳頭。只是不同前世的一點點改變,就多拉回了幾條命,這讓她對改變未來更多了些信心。
等攥得死緊的拳頭被看着門的一個老婆子拉了過去,一串銅板塞進了她的手心,曼雲纔回神兒,呆呆地扭頭瞅向了朱媽媽。
“好了!王婆子,你要的藥,俺幫你帶!別髒了俺姐兒的手!”,朱媽媽伸過蒲扇大手,從曼雲的小手裡搶過銅錢串,大咧咧地塞進了自個兒的懷裡。
剛給周曼雲塞錢的王婆子如釋重負,露出了一臉討好的褶子笑。本來那幾個錢就不是給曼雲這個小姐的,只是朱媽媽剛纔一直拒着,她才急中生智塞進了曼雲的手裡。
曼雲的行程只被王婆子耽誤了會兒,其他下僕都對周曼雲跟着朱媽媽出門,選擇了視而不見。也沒人想着去周夫人或是大奶奶面前告小狀,前不久桂枝挨的那頓結結實實的打,她們都還記得清楚。
“大門上怎麼也用上了婆子?”,回望了下已經在身後的周家小院,曼雲輕聲地問着朱媽媽。這不合周家的規矩,無論前世,今生。
“這是在白天,夜裡還是用男的!”,朱媽媽答着,忍不住還是嘆了口氣。曼雲的四伯周檀經了中暑暈倒和連着幾日幾夜的值巡後病倒了,跟着病下的還有兩三個男僕,只好把些個婆子用到了看門上。
“那,那個王婆子爲啥給我錢?她要啥藥?”
“那個?那就是大爺房裡王姨娘的親孃,原本在京郊農莊當着莊頭娘子,可有體面着呢……”。雖說也是僕,但在小莊園裡關起了門來也自能當家作主,若不是爲了當了半個主子的女兒強要跟着迴歸江南,何至於此。
想着也算是同類,朱媽媽的聲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無聲的嘟噥。
可曼雲已然恍然大悟地明白過來,閉了嘴,不再出聲。
擡高踩低,人之常情,那日文哥兒死了,因是疫病夭折,只一口小棺擡到城外焚了,連骨灰也寄在城外的一座尼庵裡,沒有取回來。
那個還挺着大肚子的王姨娘,也被上門來幫着謝氏爲文哥兒頌了三天經的師太提點了,說是怕她的穢氣會影響大姑娘曼華,給移到了內院僕婦們住的倒座裡,跟她的親孃一起擠着,王婆子也就只能忍着聲氣,指望還在王姨娘肚子裡的孩子順利出生了。
只怕還是不好!想想王姨娘的近況,朱媽媽搖了搖頭,突然地重重地拉了下週曼雲的小手,“雲姐兒!”
“嗯?”,曼雲正貪看着漸熱鬧起來的街景,手上一沉,困惑地擡起了頭。
“姐兒!你自小就是個好心的!可得記着,長大成親了,要跟小姐……奶奶學着點,容不下妾就直說出來,可別糟踐別家姑娘,顯着自個兒大度,害人命更要不得……”,朱媽媽說着,自個兒樂了,伸出大手摸了摸曼雲柔軟的頂發。“瞧我胡說着,姐兒還小哩!小女婿兒還不知在哪兒哩……”
我懂!曼雲輕輕一笑,點了點頭,但心中一片茫然。前世她曾爲人妻,對當妾的,面上笑着,心裡恨不得直往人身上戳上幾刀。待命運不濟的爲了人妾,卻是常常受了來自各方的羞辱,讓她愧而欲死……
說來,不爲人妾,不以人爲妾,都是對的,可今生根本就不想再嫁怎麼辦?
暗歎口氣,撇過了應該在十年後纔要考慮的煩心事,周曼雲專心地觀察起了周邊的情形。
裝了個快三十的魂,周曼雲要跟着朱媽媽出門,當然不是因爲那個對杜氏撒賴說嫌悶得慌的理由。
重活了十來天,不但有些事在她的努力下稍稍變了樣,前世裡一堆兒認定的事實也彷彿籠上了一層謊言的迷霧,隨着前世孃親忌日的臨近,在周家小院的一片風平浪靜中,找不到任何線索的周曼雲急了,才決定要出門看看。
朱媽媽說是帶着曼雲出門見識,實則也就在豐津縣南城周家小院的附近街道晃晃。
豐津南城的居民富庶,朱媽媽帶着曼雲直奔的一條街,鋪着平直寬大的青條石,兩邊開着各式各樣的商鋪,五顏六色的店幌子高挑着,顯出了水路要衝的別樣繁華。
一陣兒嘈雜聲吸引了曼雲的注意,她拖着朱媽媽的手,好奇地放慢了步子。
仔細看着,卻是一家米店換了掛在店門口的水牌,將幾款米又各提升幾個銅子,剛纔就在挑米的客人不忿,正扯着嗓了爭着米價。
“客官,您還等着江南大船運米來?北邊幾州可都遇災了,昨個兒我們老爺纔在縣太爺那兒得的消息,下游允州那邊在江上設了卡子,封江都封了三四天了,北上的船無論官商都截了……”,米店門口一個尖嘴猴腮的掌櫃,刻意挺着胸,向着四下看過來的人羣炫耀他主家的消息靈通,早在允州設卡之前就做足了準備。
允州設卡截船?周曼雲按着那天在周檀那兒默記下來的水圖,估摸了下方位,再按前世裡乘船的經驗一盤算,無奈一笑,她明白了霍城報曾祖母喪訊的應當也被攔下了,就算三四天前就下船上岸改走陸路,至少到平州這兒也還得再等上個三四天。
但這也算不得什麼,麻煩的是這幾天得發生些什麼事,能收了周家長姐周曼華的命?還得讓大夥兒都說她是得病死的?因爲記得周曼華的死忌就在孃親的之前一天,周曼雲很不厚道地拿着現下還如夏花絢爛的大堂姐,參照着找線索。
一雙小眉頭輕蹙着,眼睛看着一處就直愣起來的小曼雲,着實讓朱媽媽嚇了一跳,一把把她抱了起來,直奔藥鋪。
“大夫!大夫,快給俺姐兒看看……可別中暑了!”,一進藥鋪,朱媽媽就直接把回過神的曼雲硬摁在椅上,大嗓門招呼着大夫又給她把了次脈。
得到曼雲只是有些體虛的保證後,她才拍拍肥胸壓了壓驚挪到櫃前催着夥計抓藥。
周曼雲歪着頭,抿嘴笑了,脆聲提醒道:“媽媽,別忘記了王婆子的!”
“小孩子家家,記性兒那麼好,做啥!”,還真忘了的朱媽媽紅了老臉,哼哼着,又向櫃裡遞了張藥單子。
因要等着藥櫃稱藥,周曼雲央藥店裡的夥計幫忙搬了個小凳子,乖巧地找了個陰涼地,託着腮看着從藥店門前過往的人羣,呆呆出神。
路上一道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又很快地移了開來。周曼雲警覺地站起身,正好看見一個穿着上灰下黑粗布衣裳,帶着斗笠的小個子,故作鎮定地閃進了對面一家鋪子。
周曼雲撲嗤一下笑出了聲,也不急,自調了頭,自坐回到了小凳子,悠閒地數起了地上的磚縫。
待跟着抓好藥的朱媽媽,快走回到周家小院所在的巷子時,周曼雲才輕輕地扯了扯朱媽媽的袖子,“有人跟着我們呢!”
“姐兒真棒呢!”,也早就發現被人跟蹤的朱媽媽笑眯了眼,又給曼雲送了頂小高帽。
牽着曼雲的手,拐進了條僻巷,朱媽媽胖碩的身子猛地往回一跨步,速度卻是極快,一個跟着她們身後的瘦小個子被她死死地壓在磚牆上,在朱媽媽手掌上變形的小臉努力地作出了討饒的表情。
“是虛言道長身邊的忘語!”,周曼雲的一雙眼兒彎成了月牙。不知怎的,可能跟虛言也算是前世舊識,本來挺怕的,可被周夫人一口一個賊的評價着,周曼雲反倒覺得那位應當慣大反賊,應當不會紆尊降貴地改做偷雞摸狗的事兒。
朱媽媽的手鬆開了,在曼雲的提示下,她也認出了此前見過兩三次,這回卻換了俗家衣裳的小道童。
十二歲的少年,不忿地整了整被肥婆弄皺的衣服,一雙又濃又黑的劍眉還帶着幾分戾氣地挑着,兩隻淡琥色的瞳仁裡卻盛滿了笑,向着認出他的曼雲點了點頭。
忘語明顯就是和虛言配套的假名,望着眼前少年和徐訥有幾分相像的清俊面容,周曼雲不由地越發心軟。
前世,徐訥降景時無親無戚孑然一身,那這個跟徐訥親近非常的少年,可能也是早就淹沒在了離亂戰火之中,不知何年何地做了孤魂野鬼。周曼雲從前世帶來的半顆未了慈母心作祟,對可能將要消逝的生命的幾分惻隱帶進了眼底。
周家的六姑娘有着一雙幽深的眼,但暖暖的,並不讓人反感。忘語臉靦腆一紅,低下頭,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物什兒,直直地伸出去遞到了周曼雲的眼前,“給你!”
沒等曼雲看清,朱媽媽已先搶到了自個兒手裡了,仔細一看,閃着利芒的兩眼眯了起來,“桃?”。
在朱媽媽的手裡是個核桃大小的木雕桃子,只是有個桃子形而已,材質普通,做工也糙,看着表面的劃痕,想是急就章用利器削出來的。
朱媽媽沒讀過書,但架不住當年姑爺和自家小姐,也曾桃呀李呀送來送去折騰了好一陣兒,這會兒看着眼前長得怪俊的小道士,忽然有種惡從膽邊生的感覺。
“師傅讓給你四伯的,可我見不着他,你們家看門的現在根本就不讓我靠近了!”,忘語有些氣惱地扁着嘴,認真跟周曼雲說,“師傅也說了,給你也成。說是就當是還禮了。”
還我當初給他吃的桃子?周曼雲仔細一忖,突然地張大了嘴巴,眼中顯出了驚懼之色,“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