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柳,窗紗朦朧映着儷影雙。
鬆挽髮髻的美女倚立在坐着的男人身邊,一雙素手輕柔地掬起他的臉頰……
“噝!”,一聲輕微的呼痛聲,立時讓窗上正甜蜜繾綣的影子迅速地搖亂散開。
蕭泓捂着帶着淤青的嘴角,微慍地瞪向了周曼雲手中正持着的藥膏盒子,盒中被狠揩下一層的膠狀凝脂正顯着詭異的暗紅色。
他貪着曼雲的藥好,上藥的嫩手更柔,纔會毫不加掩飾地帶傷回了金穗園。
但顯然一時不察在曼雲的溫柔笑語中犯了迷糊,不知不覺中被她用不知加了什麼料的藥膏子塗了一身一臉,渾身上下新帶的幾處傷都疼得火辣。
“不許洗了!”,曼雲目中無人地擰上了藥盒子,冷哼道:“還好意思天天嚷着想當爹?老大不小打猴架,知不知羞?”。
他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現在歸她管。敢揹着她糟踐,自然是要受罰的。剛上好的藥膏子先辣後涼,不過是小懲大戒!
曼雲偷眼兒瞟了面紅耳赤卻不敢擅動的丈夫一眼,長睫輕扇,掩下了眼底笑意。
“曼雲!”,蕭泓伸手攬過了曼雲的纖腰,低聲道:“我不是無故和三哥打起來的。我們一起撇了從者騎行到小西澗,三哥找了塊空地直接問我,當日是不是我暗代了大哥帶兵從夏口攻至洛京。若是大哥確實奪我之功,應當要還我公道……”
“然後你否了,那莽牛就動手打你?”,周曼雲圓瞪杏眼,握緊了拳頭,一副同仇敵愾的架式。
“我先出手,狠砸了他一拳!”。蕭泓乘機將臉上藥往曼雲的衣襟上蹭了蹭,暗帶得意道:“一力降十會!如果一個人聽不進話,就直接打到他聽!這法子最是簡單有效。”
拳拳到肉地在野地裡狠打了一架。蕭泓也鬧明白了三哥蕭淵突然舊事重提的原因。
蕭淵受彈劾之後,想重新上陣卻總有屠城殺俘的前事壓着。心中憋悶。可偏偏又遇上了有人跟他詳解根由,更讓他火冒三丈。
昨日,蕭淵在金穗園遠看着父親與蕭泓交談,長兄長姐在側,雖未知內容,但聯繫着蕭睿最後的隱怒而去,自然是疑者見疑。思前想後。忍了一宿,最後蕭淵還是選擇了直接找上了應該能與自個兒感同身受的六弟。
“還好三哥是個暴脾氣,藏不多久,要不我也不會曉得這麼麻煩。”。蕭泓頓了頓,壓低了聲道:“三哥對大哥的怨氣很重。他說當日屠黃陂前,曾收到大哥的來信,催戰信中有提對於頑抗之敵必血洗震懾之……後來,也是大哥出言勸他盡數接下朝中彈劾。主動上交兵權自囚府中,不要影響了父親。”
“屠城之事是否受了暗示,暫且不論。主動認罪就坡下驢,保全自己也省得累了家人,總是對的!”
“但架不住有聰明人跟他講。他這是被大哥變相奪權,當了替罪羊。還拿了我當初替行之事一起唬他生怨!”,蕭泓恨惱地咬着牙。替打的事最後也只告訴了父親蕭睿,若有泄,必是大哥或自個兒手下的將官幕僚有人出了問題。
如果蕭淵城府深些,不是找蕭六對質,而是暗藏不忿侍機報復。如果蕭泓沒放下取而代之的一點野心,順勢勾連了蕭淵,與長兄爲難……
曼雲目光幽暗,擱在蕭泓頭頂的一隻手輕輕地撓着他的黑髮,長嘆道:“父王登基在即,有人想來添堵了!也是……難得你們兄弟幾個現在在洛京聚得齊全,噼裡啪啦地打起羣架來多好看。打到最後,剩者爲贏……那……蕭泓!你和蕭老三,今天誰打贏了?”
“當然是我勝!”
曼雲低頭看了眼丈夫眼角帶紅,嘴邊帶青的俊臉,憤然地狠啐出聲,道:“蕭小六,你騙鬼去吧!就算是你先發制人地搶先手,也是打不過蕭三蠻子的!他天生神力,武藝高強,還特不要臉!”
蕭淵其人一動武就極不重形象,不但自個兒的大黑臉半點不護着,也不會憐惜了別人的。又或者,他根本純是故意要往蕭泓臉上招呼,此刻曼雲只要看一眼蕭泓的慘樣兒,就恨不得把蕭老三給剁了。
蕭泓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道:“打架,我輸!可是三哥已應下我,明天開始他會挨個兒去揍了小七小八……”。
“啊……呸!”
“曼雲!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特別是我們兄弟,從小就這樣,沒那麼多彎彎繞,相互之間,越打越好!”,拼盡全力的邊打邊喝,最終結果還是讓蕭泓極爲滿意的。蕭淵肯聽勸,在隱覺背後有不明暗敵緊盯的的關口,蕭三蠻子按着從小就養成的強橫毛病,找兄弟邊打架邊溝通也不失爲一種好法子。
“一羣野蠻人!”,被蕭泓伸臂緊摟在懷裡的周曼雲接着不屑地啐。罵歸罵,曼雲實際也是要先啐掉自己的忐忑不安。若蕭淵依舊別有異心,蕭泓可就與虎謀皮,白挨頓打。只不過,蕭泓既然有主張,她也只能先隨着,再幫着盯盯情形,見招拆招。
“喂,嘴下留德!周曼雲!以後你兒子也會這樣蠻!”,蕭泓大笑着,索性用力地將藥膏蹭到了曼雲的臉上,力求有難同當。
“所以,還是女孩好……”,趕在懸空而起的身子嬌柔落實榻上之前,曼雲緊勾着丈夫的脖脖,將一聲低嗔含糊地在熱吻中說完。
榻搖,影動,掛着紗帳的鏤花架也跟着不停輕顫。
斜插在枕邊一簇桂子雕洞中的拔浪鼓晃着,油紙面的雙童戲荷圖右角鈐着一方小印,纂字刻着“希聲”。鼓面正中,抓雙髻的小妞妞和掛壽桃綹的小小子圍着白藕紅荷打着圈圈,兩側繩錘卻沒甩打出響。
可週曼雲還是止不住地一陣兒神思恍惚……
“雲姐兒,我們相信你的直覺,會伺機北上的……按說到那時,你應當也當了孃親。不如就收回洛京康寧街的一間鋪面。專賣了小兒玩藝……”,金漵送嫁的白露妗妗一邊低聲相約,一邊緊盯着她的小腹。笑意盈盈。
“小姐!雲錦帆,翕澤荷。百年好合。有花有實,我覺得這個好!”,紅梅咬着脣選出圖樣時,拳頭攥得死緊,象是要跟等在外面的新郎官打架。
“周曼雲!那你就認準了這朵荷!邊上要添什麼……到時,就由我來畫吧!”,五姐曼音依舊一臉清冷。素手輕搖彈掉了被燒掉的一角紙灰。
咚咚!咚咚咚……鼓仍未響,在靜謐的夜裡胸腔發出共鳴的是緊密相疊的兩個。
怎麼說來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立時被烈焰包裹的周曼雲軟軟柔柔地化作了沒骨頭的一汪春水,再接着。卻是連想也不會想了……
雕樑畫棟繞綺浮綃,百顆明珠高懸於頂,映夜如晝。四角的冰盆冉冉繞升起縷縷白色霧氣,暗香浮動盡消暑氣,更將金碧輝煌的軒室直化作了人間仙境。
這樣的深入虎穴。倒是香豔得緊!
慵懶靠坐在雕花寬榻上的蕭澤撐肘支首,默默地將舌下的一粒綠豆粒大小的解毒丹扣得更緊些,這才微眯着雙眼,重看向了正踞跪在前方的老雌虎。
“崔大家的天香苑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讓衆人抓心撓肺地心嚮往之。”
“世子謬讚了!”,下首恭敬相應的婦人直起身。掩脣而笑。
據着信報應當六十五六的崔大家,發黑齒白,風韻猶存,看着卻象是四十左右的半老徐娘。一雙眼更是靈動非常,宛轉之間,象是能逗引得人盡忘了她的年齡相貌,只當了她正待字閨中的花信少女。
“何謬之有?”,蕭澤輕嘆道:“擁國色,得天香,哪個男人不想呢?四弟蕭湛返京不過一月,就已入苑夜遊了四次。被禁足的老三蕭淵,假道學的老二,還有不過十六七歲的老七老八都悄悄來過……蕭家諸子已差不多都被你這老貨一網打盡了。”
“蕭世子從去歲入京,到今日卻是第一次纔來呢!”,崔大家低語相嗔,象是對着年輕的情郎,半點不顯對蕭澤消息靈通的暗驚。
“可本世子身邊已早有了你苑中的美人。爺的那幾個兄弟,朝中大臣,地方要員……睡榻之上或多或少都供着天香女。”
“世子明鑑,妾身苑中女兒盡都是良家女,甚至有不少是官家千金,攏在一塊兒不過是學些技藝,以討了夫主歡心。”,掌着苑中事的崔大家含羞低頭輕述,盡顯着楚楚可憐。
“她們不進天香苑也照舊能做了良人嫡妻。不過是一羣上趕着給比孃家更顯貴者做妾的女人……”,蕭澤不掩情緒,輕蔑地冷哼。
崔大家小意地陪着笑,寬和大度地由着蕭澤發泄着不滿,靜聽了半響兒,才幽幽地迴應道:“自古以來天地分陰陽,我等女子生性稟弱,自然是要依附強大有力的男人而生的。”
“如藤纏樹,活生生地把大好男兒纏死?”,蕭澤閉目,翹着嘴角笑數道:“收了張惜惜的泰業帝,和州張紹雄、慈州沈約、介州楊和……單從永德年數起,與你天香苑密切的男人死得死,敗得敗,放眼望去都沒什麼好下場。”
“世子!天香苑從未曾想害過人,不過是苦尋着一棵能遮陰擋雨的大樹託庇!”,崔大家梨花帶雨地撲身而上,抓住了蕭澤的衣襟。
“一棵?”
“廣結善緣,多結些友援也是有的!但真的不過是想讓天香苑能苟安偷生……”
“在爺的弟弟中,崔大家又選中了誰?”,蕭澤直坐起身,雙目炯炯地盯住了眼前正嚶嚶哭泣的女人,“崔大家也別惺惺作態了!若天香苑現在還在找靠山,本世子自信比所有人都要強,無論活的還是死的!你且收了眼淚,權當交易,認真談談。”
崔大家也挺直了腰,一方帕移下,原本淚意滂沱的雙眼已剎那間雲消雨散。
有備而來的男人問話相迭,立轉精明的崔大家有問必應,旖旎的銷金窟一瞬間就立化成了嚴肅的議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