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殿內,皇帝端坐於棋盤前,指尖輕輕敲打在棋盤之上。
靜逸的大殿裡迴盪着聲聲有規律的清響。
夏嬰洛跪坐於棋盤另一端,伸纖指將白子落入局中。
皇帝卻久久沒有將黑子落下。
夏嬰洛只覺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頭上,盯的她背上陣陣發冷。
皇帝敲打着棋盤,他的目光總是會被她頭上插着的那隻步搖吸引。
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認錯,這枝鏤空纏枝花卉紋步搖,正是當年他親手爲那個女子插在頭上的。
他雖不能娶她爲妃,但卻將自己的心給了她。
眼看着她嫁給了自己的弟弟——鎮南王。
恍惚中,他彷彿又見到她坐在自己面前。
每當夜晚來臨,她便會靜靜陪在他身邊,裙襬如同展開的翅膀,幾欲乘風而去的輕盈。
可即便他身處於大殿之上,萬盞燈火照如白晝。
他也依然無法看清她臉上的神色,唯只見她的發間的那一枝鏤空纏枝花卉紋步搖,垂珠閃耀着點點光華,灼傷了他的雙目。
夏嬰洛見皇帝久未落子,於是擡起頭來,正對上了皇帝那雙迷濛的眼睛。
“陛下……”她輕聲喚了句。
皇帝身子一震,猛然清醒過來。
在那個瞬間,他幾乎以爲就是她坐在他的面前……
但這一切,終究宛如南柯一夢。
皇帝目光微凝,半響沒有言語。
夏嬰洛也不催促,靜靜的坐着,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
“這是他送你的?”皇帝突出其來的問了一句。
夏嬰洛愣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皇帝所指,居然是她頭上插着的步搖。
“是……”
她心中更加確定這步搖背後,必有來歷。
他們一問,一答,但誰都沒有提起那人的名字。
皇帝臉上帶了幾分疲憊之色:“那就好好收着吧……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什麼心意?
夏嬰洛心中遲疑,但皇帝話既出口,她只能遵命。
“臣女遵旨!”她恭敬回道。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內侍海公公走的滿頭大汗,跨過高門檻時幾乎絆倒在地上。
皇帝一皺眉:“何事如此驚慌?”
“啓稟皇上!”海公公激動的嘴脣亂哆嗦,“八百里……加,加急……”
皇帝臉色一變,一把將海公公遞上來的公文奪了去。
突然,皇帝露出狂喜之色,又把公文連看了三遍,似有不信的復又望向海公公。
海公公重重點了點頭,“皇上,是真的,是真的!您沒看錯!小公爺他平安無事……”
他們交談並沒有避諱跪坐在棋盤前的夏嬰洛。
夏嬰洛聽到此言,只覺心頭傳來一陣劇烈的異動,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這個消息,她自以爲自己是冷靜的。
可當她親耳聽到這個消息時,心底最真實的一面還是毫不留情的浮了出來。
險些讓她在一瞬間失了方寸。
皇帝興奮的在殿中走來走去,時不時將公文拿起來,不住的點頭。
“朕早應該猜到……他定不會死!”
海公公見皇帝開心,自己臉上更是笑的像朵花一樣。
皇帝忽重又在棋盤前坐下,持黑子極快的在棋盤上落下。
夏嬰洛立即持白子跟上。
兩人不語,但只見落子如飛。
棋終,和棋。
夏嬰洛施禮退下。
“你早知今日之事?”皇帝眼波掠過,落在她頭上插着的步搖上。
夏嬰洛心中略有猶豫。
皇帝此問,她不能回答,只好沉默着。
想必,皇帝對這件事也隱約有所覺察,所以他才特意召自己進宮,就是想試探她的口風。
只不過巧的是今日正好收到戰報。
小公爺率兵夜襲敵軍大營,斬殺敵軍首將。
這消息簡直如同晴天霹靂一般。
但不論他們是否取勝,之前謊報小公爺陣亡的消息,這便是欺君之罪。
皇帝又將視線落到她的臉上,望着那塊紅色的鳳痕。
“你可願嫁給太子?”
夏嬰洛立即跪倒在地:“臣女不敢妄想。”
她知定有人將剛纔在殿外太子與她交談的事情秘傳給了皇帝。
而皇帝的性情她又最爲了解,現在如果她吞吞吐吐不肯表露真意,只怕馬上便會被皇帝軟禁在宮中。
他絕對不會容忍一個能威脅到江山社稷的人存在。
鳳痕雖然只是傳說,但皇帝不得不防。
只是,今日皇帝的威儀卻被她頭上的那枝步搖所破。
夏嬰洛沒想到,自己鬼使神差的插上了這枝步搖,卻在無意中救了自己一回。
皇帝望向她的眼中似帶有一絲不捨與憐愛之意。
突然,皇帝長長舒了一口氣,吩咐海公公道:“送錦郡主出宮去吧。”
南征之師得勝回朝。
朝中各個官員聽到消息後,無不面露驚詫之色。
先是戰報帶來小公爺陣亡的消息,而後卻又突然傳出小公爺夜襲敵軍大營,斬殺首將。
這其中必有隱情。
早朝上,先後有大臣以欺君之罪的名義上了摺子,彈劾小公爺。
但卻被皇帝當場將摺子反擲在他們臉上。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風玟宣的人馬還在半途就接到皇帝旨意,令他就地紮營,迎接小公爺與鎮南王世子得勝回朝。
都城臨街茶樓上,上官燕與夏嬰洛坐在雅間內,品着香茗,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只怕這一次風玟宣要氣的跳腳。”上官燕緩扣茶盞:“本以爲戰功唾手可得,卻沒想到煮熟的鴨子也會飛!”
樓下臨街商鋪人來人往,高門清貴仕族府上的馬車當街粼粼而過,不遠處清歌坊樓外嬉鬧的年輕女子正在招呼過往的客人。
夏嬰洛看的入神,輕聲道:“今日他們便要回城了,只怕都城再無寧日。”
上官燕站起來,隨着她的目光向窗邊遠遠看去,高聳的城門隱約可見,其下商客過往,熱鬧非凡,倒是比平日多了幾分喜慶。
“只可惜風玟宣白白爲別人做了嫁衣裳。”上官燕輕笑一聲。
“聽說他們這次回來還帶了十名番邦的俘虜,個個身份不俗,只怕審出來又會牽連許多的官員。”
夏嬰洛突然長嘆一聲:“只可惜牽扯到再多的管員,也與風玟宣無干。”
上官燕一愣,道:“夏小姐何出此言?只要證據確鑿,不怕風玟宣不認賬!”
“我指的是……可惜……皇帝見不到那些人的口供了。”
夏嬰洛向樓下看去,但只見樓外聚集着衆多百姓,他們也都在等着看將士入城。
他們並不知道,這幾十萬的大軍無法同時入城,他們所能見到的只是一萬左右的隨軍兵馬而已。
上官燕一身紅衣,斜依在朱窗前。
“這麼說風玟宣早就有所準備?不過也無妨,縱然他能殺得了人質,但我們手中卻另有證據。”
夏嬰洛瞥了他一眼:“是本朝官員與番邦往來的書信吧?”
上官燕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
他沉默了半天,突然‘啪’地展開手中的泥金摺扇猛搖一氣,嘴裡道:“不好玩!不好玩!你什麼都能猜到!”
夏嬰洛倒有些無奈,這些並不是她猜到的,只是她太過了解風玟宣。
而且,她已經過一世,自是早就知道了風玟宣的每一步棋將落在何處。
“現在即使我們手上有他通敵書信也無法證明什麼。”夏嬰洛道。
“皇帝生性多疑,這時如果將此物呈上,反倒會讓風玟宣更加安全。”
上官燕不由吃驚道:“爲何會如此?”
夏嬰洛淡淡一笑:“皇帝也是人,他不想眼看着自己的兒子互相殘殺,所以他一直都使他們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關係。
如果風玟宣得了戰功,我們將此物呈上,倒有可能讓皇帝動怒。
只是現在風玟宣落在下風,再次此證物拿出,倒顯得我們是有意陷害,落井下石了,皇帝自然會有意袒護風玟宣一系。”
上官燕頹然道:“那照夏小姐所言,此物豈不是無用了?”
“非也。”夏嬰洛輕輕一笑,“雖然無法用在風玟宣身上,但卻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上官燕見她目光灼灼,心頭不覺一陣恍惚。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金鼓擂動之聲。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面上立即安靜下來,衆人聚集在道路兩側翹首期盼。
一陣陣號角之聲彷彿自天上傳來,遠處城門大開,鐵啼金戈撞擊之音漸近。
緊接着,雷鳴般的鼓聲滾滾而至。
天街一片肅穆。
人們腳下的大地隨之震顫,嬌陽之下,一面繡金大旗昭然飄揚。
三軍將士,盔明甲亮,戰馬嘶鳴。
後面士卒人人手持盾牌長戈,呈方陣依序前進。
軍中,一年輕男子身着銀甲、銀袍,神色肅穆,眉宇間隱隱帶着一絲王者之氣。
百姓中不少年輕女子見了他都不覺羞紅了臉。
“三皇子倒也威風。”上官燕不屑道。
夏嬰洛從樓上向下望去,只看到風玟宣騎着千里雪自當街穿過,卻沒有見到鎮南王世子與小公爺的身影。
她握着窗棱的手一緊,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傾去,打算看得更清楚些。
上官燕卻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輕聲道:“夏小姐當心……”
夏嬰洛似渾然不覺自己正被上官燕拉着,喃喃自語道:“看來……他果真殺了那些番邦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