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繹支開了殿內所有的下人,迎上公主有些疑惑的目光,說:“現在這裡已經沒有別人,你也不用再裝了吧,桑朵姑娘。”
對面蒙着面紗的公主雙眼一瞬間睜大了不少。
“剛聽郭子偃說起你要來京城的事,朕還不相信,沒想到你們兄妹幫了朕這麼多,最後你卻走上了和朕、和持盈勢不兩立的路。”
見自己的僞裝被識破了,桑朵索性不再僞裝,一把扯了面紗頭巾,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崔繹玩着手裡的鼻菸壺,泰然自若地道:“朕不光是知道,就連這選秀,也是爲你一個人而設的。你想混進皇宮來報仇,朕心想,與其讓你在暗處偷偷摸摸地折騰,萬一捅出什麼大簍子,讓持盈受到驚嚇,或者甚至受傷,那朕就真的饒不得你了。”
桑朵的臉色實在是很差,簡直像是病入膏肓了,這個時候也拿不出什麼凜利的氣勢,證明之前被侍女三步一滑地攙着走,並不是裝出來的。
她恨恨地道:“所以你故意放出餌引我上鉤?又是持盈給你出的主意?”
“不,這件事她並不知情,”崔繹道,“朕不想她知道,畢竟當初她落難在外,是你們兄妹救了她,保護了她,若被她知道當日在白龍崗上她親手將你心愛的男人送上黃泉路,朕只怕她餘生都會不得安寧。”
桑朵沉默了下來,過了好半天,才緩緩吐出一句:“持盈她……是真正有福之人。”
崔繹點點頭:“她是,朕更是,朕和她能有今日,可以說全是託你們兄妹的福,博木兒冒着暴風雪帶人進塔烏爾幹沙漠來救朕,這件事你知道嗎?”
桑朵滿臉驚訝:“哥哥他……”
崔繹沉聲道:“表面上他救的是朕,實際上,他是爲了救你,朕當時也想不明白,他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對朕許諾的事一向充滿不屑,爲何唯獨那一次他接受了,後來郭子偃把你和大哥的事告訴了朕,朕才恍然大悟,博木兒竟是這樣的煞費苦心。”
“他知道大哥贏不了,也知道你走上了一條必死之路,可他無法阻止你,所以只好冒死來阻止朕,他揹着大哥對朕網開一面,就是爲了今時今日,朕也對你網開一面。”
桑朵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哥哥……”
崔繹慢吞吞地從袖管裡摸出一把刀——正是小崔嫺抓週那日博木兒留下的寶石彎刀,握着刀鞘,將刀柄遞向她。
桑朵悚然動容,手指攥緊了面紗,沒有接。
崔繹又往前遞了遞:“動手吧,照着朕的心臟一刀捅進去,你的大仇就算是報了,至於持盈,還有嫺兒和皞兒,他們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過他們。”
桑朵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爲什麼……你爲什麼……能這樣做……”
崔繹哂然一笑,並不解釋:“大哥拋棄了持盈的妹妹和你在一起,而後又拋棄了你迎娶呼蒙托兒公主,你恨過他嗎?”
桑朵發出一聲悲鳴,將臉埋進面紗裡失聲痛哭起來。
“朕無意在你面前詆譭你心愛的男人,只是有些事,只怕你自己也很清楚,否則你不會以呼蒙托兒公主妲娜利亞的身份出現在朕面前,”崔繹保持着遞刀的姿勢,“既然你覺得值得,就動手吧,不用擔心,外頭朕已經叫公琪佈置好了,殺了朕,你可以全身而退,不會有人爲難你。”
桑朵卻仍是捂着臉嚎啕大哭,晶瑩的淚珠浸透了紗巾,顆顆滴落在膝上。
崔繹拇指一摳,將刀柄推出些許:“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說過不會爲難你,就不會爲難你。”
桑朵哭得滿臉是淚,擡起頭來看着他。
崔繹的神情十分平靜,像是早已看透了生死。
終於,桑朵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伸手猛地拔出了彎刀——
而與此同時宮外的茶館裡,徐誠架不住三個女人的炮轟,鼻青臉腫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交代了出來。
當持盈聽到崔繹“決心一命換一命,讓桑朵殺了他、爲崔頡報仇”的時候,瞬間面無人色,連孩子也顧不上地,直接從椅子裡跳了出去,風一般衝下了樓。
“娘娘!……這、我話還沒說完……”徐誠探出欄杆去,持盈已經跳上了馬車。
年嬌嬌用力踢了他一腳:“你闖大禍了!還不趕快去追!”
數人趕緊地追了出去,持盈的馬車卻已經揚長而去。
原以爲知天曉命,就能躲得過劫數,誰知機關算盡,到頭來冤冤相報無了期,崔繹竟然選擇用自己的一條命,去換取桑朵平息怒火!
持盈只恨自己沒有翅膀,不能飛回宮裡去,崔繹只知要一命換一命,換他們母子後半生不受驚擾,怎就沒想過,如果少了他,孤兒寡母又怎能太平安樂?
太蠢,抑或是,太癡。
好容易馬車趕着回到了宮中,萬晟宮已經亂成了一團,宮女太監齊哭,持盈差點就膝蓋一軟跪倒在地,她一把抓住距離最近的一個宮女,問:“皇上呢?”
宮女哭哭啼啼答不上話,持盈的心瞬間就涼了。
正巧這時杜衷全出來了,見持盈搖搖欲墜,慌忙上前道:“娘娘莫驚,皇上已經沒事了!”
持盈:“……”
杜衷全又說:“太醫已經來瞧過了,只是點皮肉傷,沒事的,刺客已經被楊統領抓住,就地處決了,皇上就在裡頭歇着,娘娘要不進去看看?”
持盈猛提一口氣,以生平最大的聲音吼道:“皇上還沒死呢,你們哭什麼!!!”
滿院子的宮女太監被嚇得齊齊噤聲。
持盈憤怒地撥開人羣,大步流星地衝進了殿內,殿內的宮女見她來了紛紛跪下行禮,持盈看也不看,徑直衝到牀前。
“呃?你怎麼回來了?”崔繹穿着單衣,半靠在龍牀上,被持盈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
持盈盯着他看了一陣,然後二話不說,上前將他的被子給掀了。
雪白的裡衣上腹部的位置有一灘紅色的血跡,持盈的眼眶頓時就紅了,崔繹趕忙伸手去拉她:“別哭啊,先別哭——您們都下去。”宮女們依序退下,崔繹這才憋着嗓門道:“假的!別哭了!”
持盈心頭剛涌起一股悲痛勁兒,被他這麼一說,反倒是愣了下:“你說什麼?”
崔繹拉着她的手讓她在牀邊坐下,然後小聲說:“我沒事,這是演給外邊那羣人看的,快別哭了,朕就是不想你知道才特地把你支開,你怎麼提前回來了?”
持盈當然不會說是徐誠出賣了他,否則徐誠鐵定要被罰俸十年,於是只說:“我……預感有不好的事發生……”
崔繹又是心疼又是感慨地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你的預感總是這麼靈驗,不過這回真的是你虛驚一場了。”
接着便將這半年來的佈置對她和盤托出。
原來早在四月中旬的時候,留在涼州收拾爛攤子的郭茂就傳回了消息,說桑朵要混進京城來替崔頡報仇,崔繹起初還不信,桑朵和自家大哥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報的什麼仇,可看了郭茂長篇累牘的記述後,才發現原來在自己養精蓄銳的那段時間裡,崔頡也是一刻都沒有閒着,利用自己多年修煉而成的誆騙女人的神功,先後引誘得桑朵和呼蒙托兒公主——真正的妲娜利亞傾心於他,並且與這兩名純情的姑娘都發生了肉體關係。
持盈聽到這裡,心情已經不能僅僅用無語來形容了,崔頡爲了復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自己前輩子居然也是上當受騙的人之一,這真是想想都汗顏啊。
“據郭子偃自己說,他跟隨大哥逃出秦州以後,一路向北,在朝顏山西南麓邂逅了博木兒與桑朵兄妹,形勢所迫,他們隱姓埋名,謊稱自己是被仇家追殺,出來避難的,這兄妹倆一向好助人爲樂,就收留了他們,當大哥得知博木兒是布夏族族長時,便動了招攬之心,並且把主意打在了桑朵的頭上。”
崔繹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桑朵也是個可憐的姑娘,被大哥騙得深陷其中,後來大哥表露身份,希望布夏族能助他一臂之力,卻被博木兒拒絕了,爲這事桑朵還和博木兒吵了幾次,這女人啊,有了男人,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連親哥哥也能罵。”
持盈木着臉:“哦,皇上這是在影射臣妾嗎?”
崔繹乾笑兩聲,討好地湊上去:“沒有沒有,我不會說話,要麼給你打兩下做懲罰?”
持盈白他一眼,催促道:“接着說,後來呢?”
“後來啊……”
桑朵和無數陷入愛情的女人一樣,爲了男人可以不惜一切,可崔頡要的是整個布夏族的支持,而非一個女人,於是在確定了無法說服博木兒後,他帶着人偷偷地離開了。而桑朵在他走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又和哥哥大吵一架,最後博木兒爲了不鬧得一屍兩命,只好陪她去呼蒙托兒見崔頡。
不過這時候崔頡已經成了妲娜利亞公主的駙馬,桑朵得知此事後似乎是大病了一場,孩子險些就沒了。
之後的事,就差不多是他們已知的,崔頡在郭茂的幫助下,煽動了西域各國組成聯軍,打算殺回中原,結果在白龍崗中了持盈的圈套,被崔繹一箭穿胸,一命嗚呼,聯軍自然也樹倒猢猻散,妲娜利亞公主殉情而死,桑朵當時懷着七個多月的身孕,得知此事後,便要來給情郎報仇。
“她的臉色非常難看,大哥一死,她大概也沒心情好好坐月子,只希望沒落下什麼病根。”崔繹不勝唏噓地說。
持盈也是嘆氣,誰曾想從前與自己姐妹般友好的桑朵,竟會被崔頡所騙,所棄,還舍了自己的命要來給崔頡報仇,得虧遇上的是崔繹這樣一個重人情的,否則鐵定母子都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