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祥兩眼紅腫得就像金魚,小臉慘白慘白的,血色全無,坐在桌邊就像個剛被人販子賣了的苦命丫頭。
鍾綠娉坐在他對面,用湯勺給他盛了一碗人蔘燉老公雞湯,放在他跟前,耐心地勸導:“都說養恩大於親生,武王是太妃親手養大的,這二十年的感情,比王爺您的還要長,王爺尚且不能忍心丟下太妃獨自逃脫,武王就更不用說了。”
“可他還是這麼做了。”崔祥苦笑一聲,看着那薑黃色的湯碗裡,自己的倒影,越發覺得悽苦無限。
“武王未必是有心的,他不也跟王爺解釋過了嗎,過後會回去接太妃,王爺怎就不信武王呢?”
崔祥垮着肩膀耷拉着頭,一句話也不說。
鍾綠娉用乾淨筷子給他夾菜:“我知道王爺心裡難過,皇上遠在京城,王爺怨不到他也不敢怨他,心裡的不滿和悲痛,就都照着武王和王妃宣泄過去了,自家兄弟,原本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只是萬事皆有度,把握好了分寸,武王自會體諒王爺的苦楚,不和王爺計較,若是王爺一味哭鬧,把太妃去世的責任全都推到武王頭上,只怕武王終有一日耐心耗盡,到那時候王爺再來後悔,可就遲了。”
崔祥一頭撲在桌上,一手緊握成拳用力捶向桌面:“都是我太無用了,不能保護母妃,也不能給母妃報仇,我真沒出息!我真沒用!”
“王爺,別再傷心自責了,眼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自己的身子,和武王一道爲太妃報仇纔是,”鍾綠娉將手輕輕放在他胳膊上,好聲安慰道,“太妃在天之靈,必是希望看到王爺和武王兄弟敦睦,攜手並進,若是王爺因爲武王沒能及時接走太妃的事,而與武王生了罅隙,太妃一定會不安的。”
崔祥流着淚擡起頭來,鍾綠娉把帕子遞給他:“別再哭了,趕快吃點東西,要不我叫廚房把飯菜重新熱一下?”
崔祥搖搖頭,甕聲甕氣地說:“不必了,就這樣吃吧。”說着終於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塊魚脯喂進嘴裡。
看到他終於願意吃飯了,鍾綠娉也就放下心來,親自伺候他吃過了晚飯,這才帶着丫鬟們離開。
隔天的接風宴上,不僅崔祥強打精神出席了,鍾綠娉竟是也露面了,持盈本就很在意他們倆,一頓飯的工夫就見崔祥偷瞟了鍾綠娉不下二十次,心中暗暗驚訝,崔祥昨日纔來,與鍾綠娉素未謀面,難道是一見鍾情、看上人家了?
崔祥雖然落魄,但也是個王爺,和楊瓊比起來鍾家一定更樂意選擇他——哦不過崔祥已經娶了榮家的姑娘爲王妃,鍾綠娉即使嫁過去也只能像自己一樣做個妾,那倒還不如跟着楊瓊好呢。
千里之外,燕州府城牆上巡邏的楊瓊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崔祥一直在偷看鐘綠娉,可鍾綠娉卻像是絲毫也未察覺到,持盈有意試試她的心意,便在飯後邀她一同遊園,鍾綠娉性子溫順又懂禮節,自然沒有不陪的道理,二人便一同到鍾府的花園裡去散步。
四月的江州已是繁花盛開,鍾府花園內奼紫嫣紅的花爭奇鬥豔,三步一景,美得人應接不暇,鍾綠娉挽着持盈的胳膊,一路走一路指點:“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小路,名叫如夢棧,現下只開了梅花杏花和桃花,等再過半個月海棠、紫荊、仙客來都開了,那才叫一個如夢似幻、美不勝收呢,人在這花蔭棧道上走着,會有一種置身仙界的感覺。”
“真的?”持盈攀過一枝紅梅,輕嗅幽香。
“當然是真的啦,如果夫人和王爺能再留半個月,到了四月中旬,親眼見了這如夢棧的美景,就知道我所言非虛了。”鍾綠娉摘了一朵梅花,插在她鬢邊,持盈笑着摸了摸,說:“這鮮花還是戴在像妹妹這樣年輕的姑娘發間好看,我已經不合時宜了。”
鍾綠娉也跟着笑起來:“夫人也只比我大三歲而已,怎麼說得好像自己已經老了似的,這紅梅襯得夫人的膚色猶勝白雪,是最適宜的了,夫人若不信,待會兒回去可以問問王爺。”
持盈也摘了一朵白梅別在她耳後:“妹妹簪白梅好看,再配上這身白衣,真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來了,妹妹既聰慧又巧手,以後不知誰有那好福氣,能娶到妹妹爲妻。”
鍾綠娉嬌顏一紅,扭捏地轉過身去扯那枝頭的殘花:“夫人別拿我尋開心了。”
“那日舅母說妹妹尚未許配人家,二舅也說妹妹的婚事要問過妹妹自己的意思,”持盈親熱地摟着她的肩,“不知妹妹是否已有意中人?若是有,不如就由我來給妹妹做媒可好?”
鍾綠娉俏臉生暈,抿着脣笑,說:“這些年上門來提親的倒是不少,可全都是些繡花枕頭,我是一個也瞧不上,我呀,要嫁就要嫁一個馳騁沙場的將軍,纔不要跟那些舞文弄墨的酸文人過一輩子呢。”
持盈故意打趣地問:“比如王爺那樣的?”
鍾綠娉瞬間失了顏色,慌慌張張就跪了下去:“夫人恕罪!綠娉沒有那個意思,王爺和夫人恩愛無匹,正如那水上的鴛鴦,雲中的鳳凰,綠娉羨慕王爺和夫人情比天長,但從沒想過要介入你們!還請夫人明鑑!”
持盈彎腰攙扶她起身:“妹妹這是做什麼,我不過說笑一句,並沒有要責怪妹妹的意思啊,快起來。”
鍾綠娉的身體微微哆嗦着,顯然十分害怕,持盈便安慰道:“是我說錯話了,倒害妹妹多心,是我的不是,我向妹妹道歉。妹妹既喜歡馳騁沙場的英偉男兒,不如隨我們一道去燕州?王爺麾下有一位愛將,年輕英俊,身手不凡,若是妹妹喜歡,便由我和王爺做媒,讓你們結百年之好,妹妹以爲如何?”
“夫人、夫人又拿我說笑!”鍾綠娉羞得滿面通紅,心裡已是喜不自禁,只仍放不下千金小姐的矜持而已。
持盈笑着捏了捏她的臉頰:“你瞧你,一聽說要給你說個如意郎君,這臉上都笑開花了。”
鍾綠娉又羞又臊,拉着她的手直搖:“夫人!”
持盈這才放過了她:“好好好,不逗你了,靜王爺已經尋到了,再過幾日王爺和我就要回燕州了,你自己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到時候和我們一塊兒走。”鍾綠娉高興地點頭,持盈感嘆地道:“燕州王府上上下下都是男子,以後有了妹妹,我也算有個伴兒了,只是燕州天冷風大,不比江州舒適安逸,希望妹妹能習慣纔好。”
鍾綠娉倒是不介意,笑吟吟地說:“不要緊的,我早就想好了,以後要是嫁了個像爹爹那樣的將軍,我就要跟着他出徵,陪伴他,照顧他,所以什麼苦我都願意吃。”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持盈對她的印象又更好了幾分,加上長孫聆芳先前的所作所爲令人傷心,便有心要把鍾綠娉當妹妹來疼愛,於是說,“你是王爺的表妹,也就是我的妹妹,都是自家人,以後就不要夫人夫人的叫了,太見外了,如果不嫌棄,就喚我一聲姐姐。”
鍾綠娉馬上樂滋滋地叫了聲姐姐,倆人繼續有說有笑地逛園子。
又過了兩日崔繹和鍾遠山商量妥了所有的事,於是準備動身返回燕州,鍾綠娉自然是磨着爹孃同意她跟着去了,而崔祥——崔繹的本意,是希望他留在江州,一則燕州偏僻荒涼,四月纔剛開春,他一手的凍瘡未愈,身體又還沒好全,是不適合再去北方受罪了,江州溫暖,鍾家家境富裕,他留下來也能過得舒坦一點;二則……他就算跟去,也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少個需要照顧的人,持盈也能輕鬆一點。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崔祥堅持要跟着去燕州,美其名曰“要遵循母妃遺願,好好輔助哥哥”,事實上持盈明眼早看出來,他是聽了鍾綠娉也要去燕州,才突然改口死活要跟去的,小王爺瞧上鍾家二房嫡女本是好事,只可惜棋差一招,來晚了不說,鍾綠娉心儀的是浴血沙場的武將,猴兒巴巴的崔祥是沒戲了。
從江州回燕州,陸路必然要經過宣州,但宣州是謝家的地盤,加上崔頡也一定會設重重關卡,阻撓他們北上與燕州軍匯合,鍾遠山提出了走水路的法子。
“我們會想到陸路不通走水路,皇上也一定能想到,萬一派水師在海上圍剿我們,反而會落得被動,那又要怎麼辦呢?”持盈聽了崔繹轉述的話,不無擔心地問。
馬車裡空間有限,崔繹盤着腿坐在門旁,說:“二舅說皇上一定會防着我們走水路,所以沒有個合適的名頭,是不能輕易出海的,不過幸好,現成的機會擺在眼前。”
持盈最近沒怎麼參與他們的談話,倒是跟不上思維了,便問:“什麼現成的機會?”
鍾綠娉和他們同乘一輛馬車,此時插嘴道:“莫不是東閶商船隊來江州做生意的機會?”
崔繹一點頭:“對,就是他們,大楚和東閶交好,常有商貿往來,每年十月東閶商船隊都會順風南下,來江州做生意,四月底又從江州駛離,返回東閶,二舅的意思,是讓我們搭東閶商人的順風船,沿着海岸線向北走,到了宣州最北的埠頭馬縣朝山,再下船行陸路回燕州。”
持盈欣喜地道:“二舅的主意好!東閶雖是個小國,但國富民強,亦不容小覷,皇上定不希望壞了兩國的友好關係,我們只要設法上了東閶的船,就能平安跨過宣州,返回燕州了!”
“那……萬一皇上已有防備,要盤查船上的人,又怎麼辦?”鍾綠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