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泰當初是在牢裡暈了過去,之後就被崔繹以養病之名軟禁在宮裡,妻妾子女都不得來探視,足足關了半年。
這是百里贊出的主意,既不能登基就殺皇貴妃的老爹,又不能把他放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軟禁。不過既然是養病,那麼派個御醫隔三差五去看看也就是必要的,只不過人選持盈沒有過問。
御醫很快就來了,持盈懶洋洋地支着頭在軟榻上打盹,御醫彎着腰進來,跪下請安:“微臣給皇貴妃請安。”
持盈忽然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自己進宮以來也沒病過……“你把頭擡起來。”
那御醫緩緩擡起頭,持盈一看到他的臉就想起來了——是鍾維,自己上輩子的妹夫。
同時也是前年這個時候在延壽宮中給自己號脈的那個御醫,按說自己應該認得出來的,但當時自己凍得腦袋都木了,竟是沒有留意到。
“鍾書紀,你竟然還在御醫館做事,”持盈張口便直呼其名,“不怕皇上摘了你的腦袋?”
鍾維比持盈大兩歲,今年二十三歲,在她的記憶中,妹夫是個男生女相,文弱謹慎的書生,家中世代行醫,雖不太富裕但也算是個書香門第,和妹妹聆芳放在一起還是十分相稱的。然而今年只有二十三歲的鐘維,卻明顯看着比上一世蒼老,臉色灰撲撲,面頰瘦削,看起來倒像個三十出頭的。
和皇后通姦也是個辛苦的活啊,每天都提着腦袋過日子,更別說後來姦情還被曝光了,未老先衰也不是不能理解,持盈打量了他幾眼,又問:“本宮的父親近來如何?”
鍾維伏下身去,畢恭畢敬地回答:“回皇貴妃娘娘的話,長孫大人很好,只是長期被軟禁,難免有些暴躁上火,微臣一直給他開降火清熱的藥方,兼顧着調理,目前並無大礙。”
持盈點了個頭,伸出右手,鍾維立刻取出軟墊給她墊在手腕處,小秋鋪上絲帕,鍾維就這麼跪在軟榻跟前爲她號脈。
“娘娘覺得何處不舒服?”
持盈神情散漫地看着自己左手上的蔻丹,說:“最近總覺得身上犯懶,嗜睡,人也沒精神,看到油腥的就沒胃口,今早的白粥才喝了沒幾口,結果還全給吐乾淨了。”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鍾大人覺得本宮這是怎麼了?”
身旁的小秋一愣,要說什麼,被持盈凌厲的眼神一掃,明白過來,轉口幫腔:“可不是嘛,從前娘娘最愛吃走油蹄髈,最近卻都改吃小蔥拌豆腐了,鍾大人,咱們娘娘這是怎麼了?”
鍾維謹慎地移動着手指,號了又號,眉頭疑惑地皺起,反覆了許多次之後,終於說:“回稟娘娘,娘娘的身體並無大礙,可能是前段時間吃得過於油膩,所以近來沒有胃口,適當吃一些清淡的東西,微臣再給娘娘開一副健脾胃的藥,吃上兩天,應該就沒事了。”
持盈撣了撣袖子:“知道了,你退下吧。”鍾維便收拾東西告退了。
鍾維一走,小秋就迫不及待地問:“娘娘,您前些日子不剛來過月事,怎麼……”忽地一下就悟了,“娘娘是要試探鍾御醫?”
持盈露出讚許的微笑:“過個兩三天,再請鍾大人來一趟。”
“是!”
過了幾日,鍾維再次被請了來,持盈仍舊說自己體乏無力,嗜睡多夢,三餐沒胃口,小秋還特別配合地端來一盤“酸梅子”,和她一起演戲。
但這次鍾維仍然說她一切安好,並無大礙。
又過小半個月,持盈第三次把他請來,言明自己這個月的月事遲遲不來,從前不會這樣,可鍾維依然堅持最初的診斷,一口咬定她“一切安好”。
“本宮吃不下睡不香,一日日地精神不濟,你卻說本宮沒事?”持盈的問話帶了三分怒氣。
鍾維伏在她腳邊,誠懇地道:“回稟皇貴妃娘娘,經微臣診斷,娘娘脈象平穩,未有脾胃虛寒、驚悸盜汗之徵兆,或許是微臣學藝不精,還請娘娘令召御醫館擅婦科的王御醫前來再診過。”
持盈呵呵地一笑,望着他:“鍾大人醫術精湛,本宮是個過來人,能說的都已經說了能做的也都做了,鍾大人還是看出本宮是在裝懷孕,那當初在延壽宮,又是爲何會診出本宮有身孕的脈象來呢?”
鍾維瞬間一身冷汗,臉都幾乎貼到地上去:“娘娘恕罪!微臣……微臣當時……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回覆懿明皇太后娘娘有孕,也是爲了娘娘好啊。”
“哦?此話怎講?”持盈也不叫平身,就任他跪着。
鍾維戰戰兢兢地道:“回稟娘娘,娘娘的母親範老夫人曾交代過微臣,若將來皇后……將來娘娘的妹妹請微臣到耀華宮給娘娘號脈,無論脈象如何,一律按喜脈說。”
持盈眼神一冷——果然又是娘搞的鬼,先是給妹妹送姘頭,然後又要捏造自己假懷孕,都說最毒婦人心,持盈一直以爲自己這樣對待父母妹妹已經夠毒了,沒想到自己還差了母親一大截,父親長孫泰做事雖然也不光明磊落,但還不至於玩出這些骯髒的把戲,這女人和後宮扯上了關係,真是一個比一個更噁心。
“可當時請你去給本宮號脈的人是太后而非本宮的妹妹,你就不怕太后聽說本宮有孕,爲防萬一,便要置本宮與腹中胎兒於死地嗎?”
鍾維似乎稍微冷靜下來,略略擡起頭,說話也清楚了許多:“微臣原本不知道是要去替誰診脈,從正殿前過時,遇見延壽宮的大太監在交代下頭的奴才,隱約聽到繩索、喜脈、沒有用什麼的,後來到偏殿看到是娘娘,纔想到或許太后是要謀害娘娘。其實微臣當時是以爲娘娘有身孕,所以太后要殺娘娘,可診過以後發現娘娘並無身孕,這纔想通,如果是要置娘娘和孩子於死地,大可不必傳微臣過去確認,唯一的可能便是,太后想要娘娘的孩子,於是微臣便順着太后的期望,謊稱娘娘有了身孕。”
原來如此,榮氏竟是抱着如果她有孕便留着,無孕便殺了的心把她領到延壽宮去的,這樣勝率微乎其微的賭也敢下注,果然不愧是榮家的女人。
鍾維的話和後面事情的發展完全吻合,持盈無可挑剔,於是說:“如此說來,你倒是救了本宮一命,本宮還得謝謝你纔是。”
“微臣不敢!當時時間緊迫,微臣並不敢確定自己的猜測,其實是用娘娘的命去賭了一把,如果不是福德公公到御醫館來索要紅花落胎藥,微臣還以爲自己害死娘娘了。”鍾維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低聲說。
持盈不覺有些驚訝:“紅花的事你也知道?”
鍾維老實地點點頭:“不敢欺瞞娘娘,微臣……偷偷把御醫館熬好的紅花換成了皇后……換成了娘娘的妹妹每晚服用的安神湯。”
持盈一雙眼瞬間睜大了:“你把湯藥換了?”難怪自己兩個月後又有了身孕,按理說服過紅花,未來一年內都很難有孕,原來竟還有這一層,“你既然知道本宮並無身孕,爲何要把湯藥換了?就不怕被人發現,你自己的性命也難保?”
“……”鍾維意外地沉默了一下,持盈靜等了片刻,才聽他緩緩說道,“娘娘,請恕微臣失禮,微臣當初那麼做,並非爲了娘娘,而是爲了另一人。”
“爲了誰?”持盈眉頭一挑,“爲了聆芳?”
鍾維竟也不羞慚,堂堂正正地就承認了:“是。不瞞娘娘,其實微臣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總有一天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先帝疑心病重,雖然先後納了多位大臣的女兒爲嬪妃,但都不讓她們生育,後宮中嬪妃相互傾輒,他也從不干涉,反而坐山觀虎鬥,樂享其成,微臣說句僭越的話,這樣的皇帝,終究是要絕後的。”
持盈頓時笑了出來:“你倒是有先見之明。”
鍾維卻仍舊面色嚴肅:“微臣心想,遲早有一天,先帝會因爲多疑而毀了自己,而到武王殿下——也就是皇上入京稱帝的時候,若微臣能有那麼一丁點的功勞,曾經幫過娘娘,或許皇上……會饒聆芳不死。”
他說完,耀華宮中一片安靜,持盈原先以爲他會與長孫聆芳通姦,應該是個心智不成熟、只顧眼前享樂的人,哪不知在那背後,他竟然爲心愛的女子鋪下了這樣一條路,冒着自己被發現被殺頭的危險,也要爲日後求得一線生機。
兩廂無話,過了不知多久,持盈才長嘆一口氣,說:“本宮一直以爲,你是個膽小的人,卻不知你竟也有這樣的能耐,當真是小瞧了你。”
鍾維尷尬地笑笑,磕了個頭,道:“再膽小再沒用的男人,也不能眼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死去,總是要做點什麼的。”
這番話令持盈想起了許多年前在宣州那個寒冷的夜晚,自己站在新房門外吹了半個晚上的寒風,崔繹酒醒後走出來,對她說“我要這片江山,要那把龍椅”,促使他做出這樣決定的,同樣是自己的女人受盡欺凌,自己卻無能爲力。
“當你想保護一個人的時候,自然就會變得強大起來,”持盈感慨萬千,長跪不起的鐘維在她眼中,也顯得高大了許多,“你起來吧,你能有這份心,實屬不易,今日你先回去,你和聆芳的事,本宮自會有安排。”
這樣一來,自己對妹妹的歉意,也能減輕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