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綠娉的臉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點,嘴脣哆嗦得說不出話來,看看持盈又看看百里贊,彷彿自己已經成了別人鍋裡的肉,眼前的一張張臉彷彿也變得猙獰起來。
“妹妹別緊張,先生只是說笑罷了,”持盈見她恐懼得就要喘不上氣來了,趕忙道,“二舅怎麼會捨得將你送入虎口,依我看,謝玉嬋死後,葉家與謝家的陰謀破裂,扶靜王上位之事必是泡湯了,否則這些私造的箭矢沒那麼容易被山先生誆了來。”
鍾綠娉還沒說什麼,百里贊就咂了咂嘴,一臉無趣的表情:“夫人何必搶着拆穿我呢。”
持盈不解地一怔,百里贊擠了擠眼,向身旁瞟,持盈恍然大悟——原來他故弄玄虛嚇唬鍾綠娉,是希望楊瓊來說她剛纔說的那些話,以博得鍾家千金的好感。
百里贊將鍾綠娉當成被她誆回來的人質了!持盈一時哭笑不得,當着鍾綠娉的面,又不好解釋,只怪自己在信中沒有提到此事,過去又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唆使大家“立功”,百里贊便順理成章地以爲她將鍾綠娉帶回來,是脅迫鍾家效命的一步棋,加上昨日王府門前她問起楊瓊,百里贊今日便特意安排了英雄救美的戲碼,好讓這二人有一個好的開端。
誰知這眉來眼去默契慣了的搭檔,竟也有驢脣對不上馬嘴的時候,百里贊會錯了意,持盈自己也搶了不該搶的話,鍾綠娉的臉色倒是緩和了不少,楊瓊卻還矇在鼓裡,全然不知他們打的什麼眼色。
“呃,嗯……這個……”持盈拍了拍額頭,尷尬地笑笑,不知該怎麼接茬纔好了。
用聯姻綁住鍾家的心思,別說是她,就連崔繹,或多或少也是有的,如能促成鍾綠娉和楊瓊的婚事,等於同時鎖住了雙方,用人的時候也就可以少幾分擔心。
百里讚的佈置也不能算錯了,還是自己沒配合好,持盈懊悔不已。
幸好百里贊還有後着,不等兩個當事人晃過神來,他馬上又問:“今日安排了誰巡城?”
“是我。”楊瓊答道。
“那正好,鍾姑娘遠道而來,對燕州府多有不熟悉之處,不如楊將軍稍後帶鍾姑娘在城裡轉轉?”百里贊用的是問句,但其實就是確定的意思了,楊瓊不知有詐,目光徵求持盈的意見,持盈點頭:“也好,府裡一大堆事要安排,我實在是抽不出空陪綠娉妹妹,就有勞楊將軍了。”
楊瓊當即點頭應承下來,鍾綠娉又驚又喜,礙着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沒有將滿心的迫切寫在臉上,但眉梢眼角已滿是欣喜之意,不好意思地問:“這……會不會妨礙將軍?”
“無妨,”楊瓊倒是坦然,“近來城中太平無事,不過是爲了防範於未然,姑娘若不嫌棄在下口拙……”
鍾綠娉馬上搖頭又擺手:“不嫌棄不嫌棄!”
楊瓊眉心動了動,似乎從她雀躍的語氣中嗅出了點什麼味道,但不及細品,馬上又被百里贊拿話帶了過去,知他一定還有許多事要同持盈商量,便起身告辭,鍾綠娉強按心中喜悅,跟着一道去了。
那二人走後,百里贊這才問:“夫人不是要撮合鍾姑娘和楊將軍?”
“是倒是,不過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樣。”持盈說着,將鍾綠娉的心思同他解釋了一番,百里贊聽完點點頭,道:“那樣的話,倒是事倍功半了,只不過……”
持盈知道他要說什麼,嘆氣道:“程姐姐如今落入北狄人手中,生死未卜,縱然將來能救她回來,以程姐姐的心性,也斷不會改嫁楊將軍,王爺和我的意思,是不想他一輩子就這孤零零地過了,鍾妹妹相貌品行和家室都極好,說不定楊將軍和她相處久了,也會慢慢放下程姐姐。”
百里贊撫須嘆道:“也是,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若真能成,也是好事。”
而城中大街上的兩名當事人,都不知道有人在他們背後盤算着什麼,楊瓊叫人牽來一匹溫順的馬,由一名小兵牽着,自己也騎着戰馬,一邊帶人在城中巡邏,一邊指點她城中的景緻。
燕州府雖偏僻荒涼,歷史上也曾是一朝都城,故而建築格局也算大氣,又不像江南潮溼多雨,許多幾百年前的建築還大體上保留着原有的模樣。“這良緣樓建於北桓武帝時期,武帝的妹妹金鸞公主曾在樓頭拋過繡球,恰好砸中了當時跨馬遊街的新科狀元,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緣,故而得名。”楊瓊馬鞭遙指右前方的一座三層的高樓。
“楊將軍真是博聞廣記,連北桓時候的事也能隨口道來。”鍾綠娉順着他的視線去看那良緣樓——現在已然成了一座酒樓,進進出出的客人穿着也頗爲華貴,看來即使是再荒涼的地方,也不缺有錢的人。
楊瓊道:“不是我博聞廣記,而是這良緣樓爲了招徠顧客,在門口豎了一塊碑,碑上刻着這段佳話,看得多了想不記住也難。”
鍾綠娉沒想到他如此誠實,着實噎了一下,趕緊指着前方另一處房屋問:“那邊又是什麼?”
楊瓊答道:“那邊是後周時期的皇宮遺址。”
舊時的宮牆已盡數坍塌,顯露出的宮殿樓臺也大多破損,從殘垣斷壁間依稀還可辨認出當年的奢華之貌,楊瓊領着她穿過人羣進入那片遺址,宮池中蓄滿了水,近百隻鴨子呱呱呱呱,在荷葉間游來游去。
鍾綠娉:“……”
楊瓊笑着解釋道:“夫人說這池子空着也是空着,就叫人種了荷花,養上鴨子,這樣一來就有鴨蛋和鴨肉吃了;那邊還有個更大的池子,養着魚,紅的白的黑的都有,去看看?”
Wωω▪тт κan▪C〇 鍾綠娉一陣凌亂,勉強點點頭:“那去看看吧。”
曾經的御花園奼紫嫣紅不復,士兵們奉命將花臺重新修整,栽上了桑樹,過上三年就可以供給全城養蠶繅絲戶採摘,宮池裡不是養魚就是養鴨子,三五士兵擡着籮筐在餵食,見他們過來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行禮,楊瓊擺手讓他們繼續做事,帶着鍾綠娉到處參觀。
有幾間宮室像是被修繕過,鍾綠娉遠遠望去,問:“王爺打算搬進來住?還是將來事成之後遷都至此?”
楊瓊看她一眼,漠然道:“夫人叫人重修宮殿時,王爺確實問過是否要搬過來住,但夫人認爲大事未就不宜太過鋪張浪費,加之後周亡了國,這宮殿也不吉利,只是拆了可惜,就叫人把能修繕的修繕了,用來飼養家畜。”
鍾綠娉再度瞠目結舌,一朝皇宮到了持盈手中,竟是被完全顛覆了本來模樣,曾經住着嬪妃的宮殿如今卻養着豬牛,家畜的糞便又可供園中桑樹、苜蓿等物生長,長成後,桑樹養蠶,苜蓿餵馬,物盡其用。
“太不可思議了……王爺竟也由得姐姐去弄,”鍾綠娉環視四周,盡是辛勤勞作的士兵,心有感慨萬千,“若是換做旁人,必是不肯的。”
楊瓊一笑,道:“王爺和夫人是天作之合,旁人只有羨慕的份,想插入其中卻是決計不可能的。”
他話中有話,暗暗警告這位“表妹”不要打不該打的主意。但鍾綠娉想的和他想的壓根不在一個點上,沒聽出警告的意思,反倒覺得他在暗示自己什麼,遂嬌羞一笑,打趣地問:“將軍也羨慕王爺和姐姐鴛鴦比翼,情深意長?”
楊瓊雙目平視,眼中倒映着天際的白雲:“王爺與夫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又難得地感情深厚,甘苦與共,教人如何不羨慕。”
鍾綠娉嫣然一笑,進一步試探他:“那將軍可曾想過有朝一日也能如他們一般?”
楊瓊自嘲地笑了笑:“王爺夫人之福非我能比。”
鍾綠娉款步上前,聲音溫柔似水:“將軍此言差矣,我聽姐姐說將軍承襲祖傳槍法,武藝精湛,又正當少年時,追隨王爺開疆闢土,定國安邦,定能榮耀千古,萬世流芳,到時再娶一位知你懂你的美眷嬌妻,何愁不能過得比王爺和姐姐還要快活?”
“多謝姑娘吉言,只是……”
楊瓊眉心緊鎖,眼中現出一抹痛苦之色:“若此生我能有這等福氣,寧可悉數放棄,只求換得故人餘生安好,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於我而言,遠不及她平安康泰、衣食無憂來得重要。”
鍾綠娉聞言大爲驚愕,脫口而出:“將軍早已有了意中人?”
楊瓊一言不發。眼前人後腦勺上貼的“如意郎君”突然變成了“名花有主”,鍾綠娉大受打擊,想到他一路上幾乎沒有正眼看過自己,原來心早有所屬,不禁悲從中來,美景也不想看了,託說連日旅途疲憊,就由人護送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時百里贊已經走了,持盈抱着女兒在院子裡捉蝴蝶,見她神情恍惚地走進來,忙將小崔嫺交給奶孃抱着,自己迎上來問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也不多逛逛?”
鍾綠娉失落又委屈,卻也不好怪持盈,萬一她其實也不知道楊瓊另有所愛呢,於是只能懨懨地搪塞說累了,逗了一陣小崔嫺,回房去休息了。
之後的幾天,持盈和百里贊爲他們創造了不少機會見面接觸,但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楊瓊在這樣的盛情下絲毫也不動搖,好像除了程奉儀,眼裡再看不見別的女子了。鍾綠娉接連碰壁,心灰意冷下來,持盈再讓她去接近楊瓊,她也沒了興致,每日就在王府中陪小崔嫺玩,或幫着持盈做點針線活。
“就這麼放棄了?不想嫁絕世名將了?”這天午後持盈在院子裡紡紗,鍾綠娉坐在一旁剝蓮子,持盈看她沒精打采的,便笑問道。
鍾綠娉耷拉着眼皮道:“別提啦……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又不是非得嫁給他。”
持盈一陣好笑,反手捶了捶腰,說:“也是,不着急,慢慢看着,總會有瞧得對眼的。”
鍾綠娉把剝好的蓮子遞給一旁的丫鬟,洗了手,坐在樹下發呆,過了一會兒又說:“姐姐,他心裡的姑娘你可認得,是怎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