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多的地方,便沒有秘密。
事情的發展正如持盈所預料的那般,自己和妹妹在耀華宮撕破臉皮大吵一架,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延壽宮太后的耳朵裡,她還沒把囚室的地板焐熱,太后跟前的大太監就來提人了。榮氏是整個皇宮中輩分和地位最高的人,就算是長孫聆芳這個皇后也不能忤逆她的意志,只得任她將人帶走。
持盈還是穿着一身單衣,從耀華宮走到延壽宮的路上甚至沒有穿鞋,雙腳踩在青石方磚上,猶如踩着冰塊,剛開始還會感覺疼痛,到後來只剩麻木,連腳趾頭都感覺不到了。
到了延壽宮,宮女說太后還在禮佛,持盈就跪在門外等,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榮氏纔在宮女太監的前呼後擁下到來。
榮家也是個大家族,祖上曾是開國功臣,到了榮氏這一輩子已經是一方富豪,兄弟也頗有幾個有能耐的,或在京城或在故鄉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在控制外戚的問題上建元帝還是做得不錯的,崔頡登基後榮家也沒有一夜間躍上枝頭,持盈認爲這個狡猾陰險的君王其實連母舅家的人也是信不過的。
“臣妾給太后娘娘請安。”持盈已經凍得有點不會說話了,舌頭都抻不直。
好在榮氏十分客氣,看她跪着便說:“起來吧,賜座。”等她起身了,又見她只穿着一身單衣,眉頭皺了起來:“怎麼衣冠不整的,金穗,帶王妃去換身衣服,拾掇整齊了再來見哀家。”
榮氏的客氣超乎持盈的預料,不過很快她就知道這背後的原因了。
換了一身新衣裳後,宮女又給她梳了髻化了妝,中途還有御醫給她號了脈,多半是擔心她受了寒,會把病氣過給太后。
等她再站到榮氏跟前,太后終於滿意了,點點頭:“這還像個人樣,坐下吧。”
持盈謝恩落座,榮氏懷裡抱着手爐,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才說:“耀華宮裡的事哀家已經大概聽說了,但是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弄明白,你給哀家說說?”
“娘娘想聽哪個部分?”持盈把皮球踢回去。
榮氏笑眯眯地看着她:“從頭說起吧,就從你爲何會出現在耀華宮中說起,怎麼樣?”
持盈坦然回答:“正月時候聽說和慶太妃病得重了,王爺走不開,臣妾就代王爺回來探太妃的病,誰曾想沒趕上見太妃最後一面,反而被人抓到了我爹面前,接着便給我扭送進宮,我想走,皇后娘娘不放,於是我們姐妹就吵了起來。”
榮氏本含笑聽着,結果持盈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她反倒是愣了一下,蹙眉反問:“就這樣?”
持盈點頭:“就這樣。太后娘娘聽到的難道不是這樣?”
被她這麼一問榮氏反倒不好說什麼,靜了片刻,才又笑起來:“長孫持盈,你不是個普通的女子,哀家從第一次見你那天起,就很欣賞你,皇后雖然也不錯,到底不及你穩重聰慧,哀家常想,當初若是你做了哀家的兒媳,咱們婆媳二人必是十分投緣的。”
她說得倒也不盡然是假話,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這個女人的表面工作總是做得很不錯的,不會當着面收拾誰——而必然在背後使絆子讓人有苦難言,聰明的女人永遠會欣賞同樣聰明的人,尤其是她們有共同利益的時候。
“承蒙太后娘娘錯愛,臣妾不勝惶恐,”持盈稍微欠了欠身以示禮貌,“只是這命中緣分自有天意,是臣妾沒有那個福分。”
榮氏輕輕一笑,意味深長地道:“那倒也未必,福分什麼的,都是人爭取來的,否則哀家當初只是個庶出的姑娘,又哪兒來的福分坐上這太后之位?”
持盈心裡打了個突,暗道不會吧,難道太后也有意把她和崔頡扯到一塊兒?別啊!自己上輩子已經被他害死了,這輩子好容易劃清界限,寧可死也不要再上他的牀了!
然而榮氏卻說:“你是長孫太傅花了畢生精力教導出來的女兒,論才華論修養都是頂好,卻因爲沒能做成太子妃,就被爹孃如此刻薄地對待,哀家看你在眼裡,就好像看見了當初的自己,由不得人不心疼啊。”
持盈被她繞得迷糊了,也不知道她究竟什麼意思,就說:“娘娘過獎了,臣妾不敢當。”
榮氏含笑招了招手:“你過來,到哀家身邊來。”
持盈不敢不從,只得起身上前,榮氏親切地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說:“人們常說,識時務者爲俊傑,你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難道嗅不出這山雨欲來風滿樓?女人這一生,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從來也不曾爲自己活過,可我們也是人,也有血有肉,有愛有恨,許多東西如果自己不爭取,是一輩子也得不到的。”
“……臣妾愚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還請娘娘明示。”
榮氏卻神神秘秘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你明白,只是不便回答,無妨,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屋子,你且在延壽宮住上些日子,仔細想想哀家的話,何時想通了,再來見哀家。”說着便讓宮女將她帶走。
持盈一頭霧水地被帶走了,榮氏給她準備的住處就在耀華宮東側,一間名叫弄蝶居的小院,不但收拾得乾淨整潔,居然還配了下人——雖然只有兩個宮女一個太監,明擺着要留她長住了,持盈心中直叫不妙,怎麼這一趟回京城,人人都在爭自己的軟禁權,自己何時成了香餑餑,這麼搶手?
爹和妹妹軟禁自己是爲了借她的肚子生龍種,還可以理解,太后軟禁她又是爲了什麼?怎麼看都沒道理啊,持盈想得頭都大了也沒想出什麼名堂,只嘆最近計劃趕不上變化快,身邊又無人可商量,這麼下去真真要折壽了。
當晚耀華宮的嬤嬤來延壽宮要人,被榮氏拿話擋了回去,持盈聽到消息時候正準備就寢,還有點奇怪榮氏專程派人來通知自己一聲是什麼意思,是要她不必癡心妄想妹妹會來救她的意思?
“麻煩公公去回太后娘娘,就說我知道了。”猜不透榮氏的心思,持盈只得這麼對那太監說。
太監答應着往外退,外頭有宮女端着東西進來,二人險些撞在了一塊兒,太監忙不迭告罪,持盈道:“也沒摔壞什麼。”太監這才走了。
再看進門那宮女,托盤裡端着一碗湯水,說是太后擔心她白天受了風寒,特地叫御膳房熬了薑湯送過來,持盈簡直受寵若驚,更加搞不懂榮氏的心思了。
第二天早晨仍然有宮女端來湯藥,持盈身處敵營,按道理是不該亂吃東西的,可左右都是榮氏的人,不吃只怕立刻就是死,昨晚的湯都沒事,這藥應該也不會摻什麼,就喝了。
吃過早飯喝過藥持盈就被帶到佛堂去,榮氏唸經,嬤嬤敲木魚,大家都跪着,她也只好陪着跪,整整一個時辰過去,累得腰痠背疼,最後還是給人攙起來的。
持盈本以爲榮氏找自己來是有話要說,可左等右等榮氏什麼也不說,也不追問昨天耀華宮裡的一些細節,反倒對她平日喜歡吃什麼用什麼十分關心,弄得持盈心裡直發毛。
快到午膳的時候,外頭突然有太監高呼:“皇上駕到——!”嚇得持盈險些把口裡的茶嗆到鼻孔裡去。
崔頡怎麼又來了!該死的,三天裡要見他兩回,見一回少活十年啊!
持盈下意識想躲,太后卻早有預謀地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持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真想問她一句到底在想什麼,這樣見面了要怎麼解釋啊?
崔頡應該是剛下朝,朝服也沒換就來了,榮氏起身迎上去,失笑道:“皇上今日怎麼想起到哀家這兒來了?”
“朕也有好幾日沒來看望母后了,心裡很是想念,就過來陪母后用膳,”崔頡的回答完美無瑕,和榮氏放在一起簡直就是母慈子孝的典範,“母后近日身體可好?朕叫工匠用菩提木打了一串念珠,過幾日應該就能送過來。”
榮氏樂得合不攏嘴,連連誇他有心,崔頡眼往殿上一掃,立刻就看到了持盈,臉上的神情雖然驚訝,冷靜的眼神卻騙不了人,持盈和他一對眼,就知道他一定是衝着自己來的。
很好,皇后太后再加皇帝本尊,宮裡三位最有分量的人齊活了,持盈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鹿,雖然知道會死,還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會死在誰手裡。
崔頡不問,榮氏也不說,母子倆樂呵呵地坐下一起吃飯。
“對了母后,今日早朝的時候,以蔡大人爲首的諸位卿家聯名奏請開春以後舉行選秀,朕覺得應該來問問母后的意思,就暫時壓下了,母后以爲如何?”眼看飯快要吃完了,崔頡突然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榮氏微微有些訝異,不過並不回答,而是先問:“長孫大人怎麼想?”
崔頡一笑:“長孫大人……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說去年大楚一年的賦稅收入,一半給了北狄,百姓已經怨聲載道,實在不適合再採選秀女。”
榮氏放心了似的點點頭:“長孫大人的顧慮不無道理,皇上是天下百姓的皇上,凡事還是要以百姓爲先。”
崔頡恭順地拱了拱手:“母后教訓的是,不過朕登基以來,確實也不曾納過新的嬪妃,子息也不昌,朕一直覺得愧對列祖列宗,尤其是去年皇后的孩子夭折了,朕真是深感心痛,母后想必也能體會到朕的心情。”
榮氏手中的玉箸頓了頓,已經聽出他其實就是想選秀的意思了,遂問:“那有沒有折中的法子?哀家早就對皇上說過,要常來後宮,皇上不來,嬪妃們怎麼孕育龍種,皇上說是不是?”
崔頡笑笑,一副心悅誠服的樣子:“母后言之有理。折中的法子也是有的,廣選秀女勞民傷財,實不可取,但宮裡的人卻是現成的,朕心想,不如就讓各宮選兩個長得好脾氣性子也好的宮女編爲采女,朕再從裡頭挑幾個看得順眼的,母后覺得呢?”
那一瞬間持盈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