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遠山哼哼冷笑,手一抄,慢悠悠地說:“只要是戰爭,就必然會民不聊生,如果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就不該造反。”
崔繹眉頭猛地一聳,顯然是被這當頭的一盆冷水給激怒了,下意識就要大着嗓門頂撞回去,持盈趕緊咳嗽一聲,提醒他不可衝動。
鍾遠山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似乎覺得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十分有趣,但也不說什麼,靜靜等着他們作答。
“二舅……此言差矣。”崔繹忍了半天,終於把火壓了下去,聲音儘量平靜地說。
“哦?願聞其詳。”鍾遠山一臉很感興趣的表情,靠在椅子裡,讓他繼續。
崔繹深吸一口氣,說道:“皇兄權慾薰心,早在父皇還在世時他便在朝中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算計手足,謀害親子,父皇駕崩以後,他更是迫不及待地要獨攬大權,我這個與他向來不和的兄弟自不必說,從小與他關係親厚的老三也被他逼死,現在連他的生母懿明皇太后也朝不保夕,這樣一個冷血無情、殘忍多疑的人坐在龍椅上,天下真的能太平嗎?”
鍾遠山很明顯地沉默了一下,繼而反問:“三王爺是被皇上逼死的?他連太后也不信任?”
“是,”崔繹起身,恭恭敬敬地對他鞠了一個深躬,“聖人有云,眼中不能容人者,心中如何容天下,請二舅爲大楚江山社稷考慮,爲天下蒼生考慮,莫要被眼前短暫的太平迷惑了雙眼,現在除了我,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他的話說完,書房裡安靜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鍾遠山的臉上再看不到先前那些刁難和玩味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和鄭重,他沉思過後緩緩點頭:“你說的的確有道理,不過你剛纔那句‘眼中不能容人者,心中何以容天下’,是哪位聖人說的?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崔繹厚顏無恥地回答:“是愛妃晨間對我說的。”
鍾遠山:“……”
持盈:“……”
鍾遠山繃着臉道:“哦,原來是長孫夫人教你的,我還以爲王爺經歷了這麼多事有長進了,沒想到今天這些說辭都是提前背好的,專門等着演給我看。”
崔繹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好好的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持盈一着急,匆忙間便口不擇言:“沒有的事!二舅多心了,王爺說的那些都是心裡真實的想法,和我沒有關係,我已經很久沒讓王爺背過書了、呃……”
鍾遠山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看來長孫夫人以前讓王爺背過不少書啊。”
持盈弄巧成拙,直是張口結舌,欲哭無淚,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孰料鍾遠山非但沒發怒,反而仰頭大笑起來,那笑聲開懷舒暢,聽得二人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很好,長孫持盈,你很好。”笑過之後,鍾遠山一手拍膝頭,沉聲道。
持盈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只能乾笑兩聲。
鍾遠山從椅子裡站了起來:“我記得上一次見到應融,他還是個六歲的小孩兒,玩心未泯,滿腦袋只有彈弓摔跤、刀槍棍棒,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根本不像個能成大器的人,卻不想二十年過去,竟能被你調教成了如今的模樣,不用背書也能一大車一大車地往外抖大道理,實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有你在他身邊,我相信爛泥也總有扶上牆的一天。”
持盈頓時欣喜若狂:“這麼說二舅答應助王爺一臂之力了?”
鍾遠山到此刻終於露出了笑容:“末將鍾遠山率兩萬五千江州軍,今日起歸順武王殿下,願爲王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說着一撩衣襬,單膝跪在了他們面前。
持盈高興得心都要飛起來了,正要說什麼,就聽身旁的崔繹陰惻惻地問:“二舅說誰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鍾遠山身體一僵,崔繹卻先哈哈大笑了起來,大步上前雙手扶起了他,堅定地道:“二舅放心,甥兒定不會辜負你和母后的期望!”
接下來的談話,才真正算是謀劃,鍾遠山不愧是大楚的優秀將才,和崔繹不同,他沒有被重點培養過,所有的本事都是在一次次實戰中磨練出來的,考慮問題也更爲周全。他的年齡幾乎是崔繹的兩倍,打過的仗也比崔繹要多,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生在江州長在水邊,能夠訓練並指揮水師,這是燕州陣營中獨一無二的,江南三州、中原四州水系發達,一旦開戰,水上作戰就是不可避免的,有了鍾遠山,崔繹的勝算大大增加!
因爲決定了要助他們,鍾遠山不再有所保留,展開地圖詳細地與崔繹討論起了要如何逐步蠶食宣州,使燕州、宣州、江州連成一線,形成穩固的大後方,與朝庭抗衡。他的許多對敵策略都是持盈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有些連崔繹都沒聽說過,說是商量,其實等於是來學習,先前鍾遠山刁難他們的問題,其實他自己都已經想好了應對之招。
甥舅二人越談越投機,持盈從一開始還能插上幾句,到後面變得眼裡轉圈圈,什麼都聽不懂了,不得不感嘆打仗這活真不太適合女人,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去研究怎麼讓大家都吃飽穿暖,放放心心打仗吧。
“你們聊,我到院子裡走走。”打過招呼後,她起身出了書房,讓他們倆自己研究去了。
江州地處南方,三月末已經是春意盎然,院子裡的桃花開得無比絢爛,如粉紅色的雲霞般裝點着不算大的院子,花枝間不時有黃雀探出頭來,喙子上啄着一條蟲,拍拍翅膀就飛走,抖落一地的花瓣。
曹遷站在樹下陰涼處擔當守衛,防止有心懷不軌之人偷聽。
“曹將軍,”持盈走下臺階,向他點頭致意,“可有七王爺的消息?”
曹遷聞聲,回頭對她抱拳行禮:“哦,還沒有,末將已經吩咐過他們繼續找,務必要把人找到,只是……”
持盈見他面有難色,便問:“只是什麼?如果有什麼難處但說無妨。”
曹遷確實很苦惱,就說:“七王爺既然是第一次離開京城,末將以爲,他十有八九是走錯了路,這人海茫茫的,咱們只帶了兩千人,分一千出去找人,不知道方向也不沒什麼顯著特徵,簡直就是大海撈針啊,末將說句僭越的話,想把七王爺找回來,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持盈嘆了口氣,曹遷的擔心她也有過,可是這種話如何能拿去對崔繹說?和慶太妃莫名暴斃,究竟是病死還是被崔頡賜死還未可知,崔祥是她唯一的骨肉,崔繹無論如何也不能置他的生死於不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夫人是否知道七王爺身上有什麼特徵,或者他遇到困難會去向誰求助?否則這麼漫無目的的找,實在不是辦法。”曹遷試探性地問。
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呢,持盈無奈地想,便回答他:“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不如一會兒問問王爺,他們兄弟在一起長大,後來雖然分開的時間多,但應該知道不少。”
曹遷也就答應了,等到吃午飯的時候,書房裡的兩人聊得差不多了,一起走出來,曹遷便上前詢問崔祥的外貌特徵等。
要說起來崔繹實在是個粗心的兄長,崔祥出生的時候他都快十歲了,可以說是看着弟弟長大的,可當曹遷問起來的時候,他卻凸着倆眼反問:“特徵?什麼特徵,還不就是有頭有臉有鼻眼,能有什麼特徵?”
曹遷哭笑不得,心說這要怎麼找,就聽鍾遠山道:“王爺如果說不出個什麼特徵,不如等到了江州府,讓綠娉來給靜王畫個像,那孩子從小就喜歡畫畫,尤其擅長畫人,王爺夫人給她說個大概模樣,邊畫邊改,有了畫像就好找了。”
持盈好奇地問:“綠娉?”
“二舅家的表妹,”崔繹道,“從這裡到江州府要幾天?懷祐失蹤已經半個月了,他萬一有個好歹,我將來真沒顏面去見母妃。”鍾遠山安慰了他幾句,就去叫人立刻準備車馬。
持盈對外戚這東西是有點心理陰影了,看看自家那一羣,再看看謝家那一羣,真不知道這個鍾綠娉會是怎樣的姑娘,可千萬不要再來一個嬌蠻小姐,再看上崔繹,到時候退都不好退。
不過看看鐘遠山這一身正氣,又覺得他教出來的女兒應該不會是什麼奇葩,名門小姐多多少少都會有點小毛病,自己也不能免俗,就不苛求人家十全十美了。
從冒縣到江州府只有四天的車程,進了城後馬車直接駛到了鍾家的老宅門外,一早接到通知的鐘家老小全都在門口迎接,遠親近親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府門外給崔繹跪了一波,進到堂屋裡,崔繹又挨個兒給長輩問好,連帶着持盈也笑的臉抽筋,鞠躬鞠得腰痠。
鍾氏入宮的時候鍾家老太爺還在,家裡飛出了金鳳凰,叔伯等人自然就不肯分家了,全等着沾光,同輩的親兄弟只有兩個,堂表親倒是數不清,而且多是姑娘,夫家的姓氏五花八門,等把所有長輩都問候遍了,又被平輩問候,饒是持盈記性好,這麼一圈折騰下來也是頭暈腦脹。
旁系的親戚問候過後就都散了,只有孝憐皇后的父母和包括鍾遠山在內的兩位哥哥及他們的妻兒留下來,鍾綠娉自然也在其列,剛纔行禮的時候持盈就覺得她是個教養很好的姑娘,長得也文靜秀氣,心下不由安了不少。
“王爺,夫人,這就是小女,閨名綠娉。”鍾遠山做了個手勢,讓女兒上前。
鍾綠娉於是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了禮,清聲道:“七王爺之事爹爹已經在家書中提起,綠娉書墨不精,願爲王爺夫人效勞。”
其態不嬌不媚,坦坦然然,持盈情不自禁對其心生好感,正想說點拉近關係的話,忽聽身旁的崔繹搶先開了口。
崔繹問:“表妹芳齡幾何,可曾許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