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弄蝶居出去一路都沒遇上延壽宮的下人,持盈覺得不妥,但也沒法多問,跟着福德一路到了萬晟宮。
已是夜裡亥時,萬晟宮的御書房裡卻還燈火通明,可見崔頡這一世也和從前一樣,是一個勤政的皇帝。
如果他不是那麼狡詐多疑心狠手辣的話,未嘗不能成爲一代明君,持盈微微有些遺憾地想,崔頡就是把權勢看得太重了,反而不把固國之根本——帝王名聲放在心上,登基數年裡殺戮無數,如果自己還能多活幾年,說不定會親眼見證他的倒臺。
福德開門進去稟報:“皇上,武王妃長孫氏帶到。”
崔頡坐在書桌後面批摺子,聞言頭也不擡地道:“帶進來。”
福德鞠了一躬,讓出路來:“長孫氏,請吧。”持盈提起裙襬跨過門檻,剛走進去,福德就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御書房……她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走進這裡,可笑的是,卻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而是以弟媳的身份。
崔頡誰也信不過,御書房裡連個端茶倒水喂參片的人都沒有,持盈一邊胡思亂想着他大半夜把自己叫到這地方來,該不會是要自己給他當宮女吧,一邊整理了一下袖擺,跪下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知道朕叫你來做什麼嗎?”崔頡仍然是不鹹不淡地坐在椅子裡問,看都不看她一眼。
“皇上若是擔心臣妾把那晚上的事說出去,那大可不必,”持盈於是就跪在地上回答,“皇后再怎麼也是臣妾的妹妹,不說什麼姐妹情深,這不光彩的事一旦抖落出去,皇后要被賜死,長孫家也會因欺君之罪被誅九族,我這個姐姐又怎能逃脫。”
崔頡把手中的硃筆放下,合上奏摺扔在一旁,端起了茶杯:“你知道就好。”
持盈心裡說我知道的還多着呢,絕對比你知道的還要多。
崔頡喝了一口參茶,精神了點,又說:“不過朕既然有意壓下這件事,就算你去說也沒用。你現在是太后身邊的人,把你帶出延壽宮不容易,朕犯不着爲了這種小事找你來。”
“那……?”
崔頡遠遠地擡眼向她看過來,持盈脊背一寒,不想和他對視,又不怕移開目光會讓他覺得自己心虛,只好硬着頭皮讓他看。
崔頡問:“你知道太后爲何要保你嗎?”
持盈老實地搖搖頭,這個問題她想了幾天了,一點頭緒都沒有。
“榮家的祖上出過不少能征善戰的武將,榮家的姑娘也個個都是巾幗不讓鬚眉,狠起心來,比男人還可怕,爲了自己活下去,她們可以捨棄父母兄弟,捨棄與自己有白頭之約的丈夫,甚至使自己的孩子,”崔頡用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她們的心裡,只有她們自己。”
持盈眉頭蹙起,崔頡繼續說:“當年追隨太祖開疆闢土的平西將軍榮慶學,就是被自己女兒下毒害死的,爲的,僅僅是榮老將軍要將她嫁給政敵——沒有商量,沒有央求,直接下毒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之後她的兒子也就是太后的生父,朕的外公,也是死在自己的姐姐手裡,因爲不滿意分家的結果,一個弱質女流,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看着長大的親弟弟。”
崔頡的嘴角帶着譏嘲的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事實就是這樣,榮家出來的女人,都是比鬼還可怕的——”
“皇上這樣說自己的母親,不覺得羞愧嗎?”持盈冷冷地打斷了他。
崔頡呵呵一笑,說:“長孫持盈,你很聰明,但你太過心軟,你的心軟完全掩蓋了你的智慧,只要涉及到親情,你就不能冷靜地作出決定,無論他們傷你多深,你都還將他們當做親人。”
持盈忍怒道:“這是作爲人最基本的孝道。”
“不!你這是愚蠢!”崔頡大聲反駁,同時從椅子裡站了起來,“什麼是孝道?只有當你的父母也愛着你的時候,你的所作所爲纔是孝道,可他們不愛你,他們甚至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他們眼裡只有高官厚祿,金銀財富,何曾有過你?即使這樣還爲他們着想的你,不是愚蠢是什麼?”
持盈很想反駁,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崔頡冷不丁地問:“你知道自己懷孕了嗎?”
持盈:“……”
崔頡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自己的身體,自己不知道?”
持盈繼續:“……”
崔頡拍了拍巴掌,福德端着兩隻茶杯進來,崔頡頤指氣使地道:“這兩隻杯子,一杯裝的是落胎的紅花,另一杯裝的是砒霜,你自己選吧。”
持盈嘴角抽搐,半晌,端起紅花那杯,崔頡很滿意地點點頭:“識時務者爲俊傑,福德,送她回去,記住,要親眼看着她喝下去了才準回來。”
“奴才遵命。”
回到延壽宮,持盈在福德的監視下喝下了那杯紅花,福德不陰不陽地嘲笑道:“識時務者,爲俊傑啊,呵呵呵~”持盈都懶得理他,咣啷一聲把門關上。
外面的人一走,崔繹馬上從帳子裡跳了出來:“你沒事吧?他們剛纔讓你喝什麼?”
持盈事不關己一般淡然回答:“紅花。”
崔繹滿頭問號,紅花是什麼玩意兒,持盈解釋說:“女人落胎的藥。”崔繹瞬間就瘋了,一把抓住她胳膊:“你喝了?”
“喝了啊,不喝紅花就得喝砒霜,你說我選哪個?”持盈故意反問。
崔繹的表情一時間又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半天才掙出一句:“那這就……沒了?”
持盈笑吟吟地說:“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哪裡談得上沒了。”
崔繹一臉遲鈍,沒反應過來,持盈便笑着去擰他的臉:“快走吧,在發呆下去天都要亮了。”崔繹仍然有點迷糊,持盈再三催促,他才收起了欲言又止,帶着持盈翻【縱橫】牆逃出延壽宮。
半夜的皇宮裡一片寂靜,嬪妃們等不到皇帝的臨幸,都早早地吹了燈歇息,一路上除了遠處侍衛巡邏的火把外,看不到一點亮光,崔繹拉着持盈一路跑,持盈小聲問:“皇宮守備這麼森嚴,到處都是大內侍衛,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宮裡有一條排水道,鐵柵比其他的要寬,加上鏽得厲害,我撬斷了幾根就進來了,”崔繹同樣壓低嗓門回答,“必須儘快出去,否則過了子時就會有人發現,到時候就出不去了。”
持盈心裡奇怪,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過了子時就會有人,盥洗部?盥洗部也沒有這麼早的吧?
等翻過一堵牆進了院子,刺鼻的臭味撲面而來,持盈這才哭笑不得地發現,這個出口竟然是御膳房後面倒洗菜水淘米水的地方!御膳房的宮女太監天不亮就要來給主子準備早飯,難怪子時一過就會有人。
皇宮裡每天那麼多人吃飯,幾百道菜,剔下來的肥肉、老硬的皮,不新鮮的菜葉子,都順手撇進溝渠裡,被活水沖走,爲了不讓這些邊毛腳料卡在水渠裡發臭,這裡的鐵柵間隔的空隙就比其他地方要寬。持盈蹲下去就能看到有幾根小指粗的鐵柵已經被掰斷,朝外翹着,中間的空隙足夠一個人鑽出去了。
唯一讓她有點躊躇的是水渠裡的味道,雖然是流水,但還是很臭,難怪崔繹身上一大股怪味。
“快,你先出去。”崔繹催促着,持盈只好捏着鼻子趴到水裡去,強忍着噁心泅了出去。
宮牆不像城牆那麼厚,持盈不會泅水,也只是憋得有點難受,順着水流很快就鑽了出去,頭一擡馬上就有人伸手將她攙出水,披上一件錦裘,送到馬車裡坐着。
“多謝。”持盈接過乾淨的布巾擦了擦臉上的水,待能睜眼了,崔繹也緊跟着上了馬車,車廂外還有一個人,她看清那是翟讓。
翟讓目光躲閃,不敢正視她,而是低聲對崔繹說:“事不宜遲,草民這就送王爺和夫人出城。”崔繹正擦着身上的髒水,聞言點了個頭:“有勞了。”翟讓不再多說,關上車門,駕着車離開。
三月的水還是寒得刺骨,持盈連打了幾個噴嚏,崔繹伸手將她摟過來,反正兩人都是一樣髒,他身上還多少有點溫度,持盈已經凍僵了。
“冷嗎?”崔繹讓她緊挨着自己,又用錦裘將二人裹嚴實。
持盈吸吸鼻涕:“有點,不過不礙事,能出得去嗎?”
崔繹抹去她腮邊一縷溼發:“出得去,今夜守城門的是戴將軍,本王和他交情很深,他會開城門放我們出去。”
持盈點點頭,還是有點不放心,崔繹猜到她在想什麼,便說:“他和翟子成不同,程夫人被帶走以後,他把你我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結果還沒指望上,難免心生怨懟,這才報復在你身上,爲此已經被程老狠狠懲罰過了。讀書人都是小心眼,容易鑽牛角尖,這次幫我們,下次說不定還會出賣我們,戴將軍和他不同,是和本王一同出生入死過的人,你儘管放心就是。”
持盈也想不出什麼別的可信的人,就“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崔繹摟着她,又將她冰冷的手捧着呵了口氣,搓了搓。他的手熱得就像個暖爐,持盈真是無比羨慕這種不怕冷的體質,更往他懷裡縮了縮。
“對了,你剛纔說紅花什麼的,什麼本來就沒有,是何意?”崔繹忽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