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回到王府,崔繹已經換下了鎧甲,捋着袖口從裡間走出來,見了她,仍然只是點點頭,沒有特別說什麼。
持盈不禁感到奇怪,按百里讚的意思,應該是讓楊瓊去找他談過了,難道沒有效果?
二人坐下吃飯,持盈【縱橫】滿腹疑惑,吃得心不在焉,崔繹突然道:“快吃,吃完帶你去個地方。”
“……去何處?”持盈訝然問。
但崔繹什麼也不說,只顧埋頭吃飯,持盈看他和之前比也沒什麼變化的樣子,便只當是百里贊把話說得太滿,事情並沒有如他所料的那麼順利,不再多問什麼。
吃過了午飯,崔繹漱了口,將女兒從奶孃懷裡接過來,催促道:“走。”
持盈搞不懂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跟着他走。
出了王府,門口有親兵牽着馬在等候,崔繹讓人給她搬了個馬凳踩着上去,又將小崔嫺交給她抱着,自己長腿一跨,也騎上馬背,從後面摟着她們母女,繮繩一抖:“駕!”馬兒撒開蹄子朝着街那頭奔去。
持盈小心地將女兒抱在懷裡,問:“這是要上哪兒去?”
崔繹答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沒了金烏,崔繹騎的是一匹普通的戰馬,但腳程還算可以,不多時三人便出了城,順着一條土路往城東的煙嵐山上奔去。
時值仲秋,正是每年京城看紅葉的最佳時機,煙嵐山也有滿山楓樹,可惜燕州位置太北,這時節紅葉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持盈左右張望,覺得崔繹應該不是帶自己來看楓葉,那這煙嵐山上還能有什麼?
山勢漸陡,崔繹讓馬放慢了速度,噠噠噠悠然向山頂走去。
一陣冷風迎面吹來,持盈打了個噴嚏,崔繹問:“冷不冷?”持盈揉了下鼻子,搖搖頭,崔繹改用一隻手握繮繩,騰出右手來抱着她。
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持盈一路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安寧了下來。
崔繹常年習武,身強體壯,不但不畏寒,體溫也較一般人略高,冬天挨着就像個天然的火爐,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冷,還在京城的那個冬天,持盈每晚都是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入睡。分別了一個冬天,熟悉的溫暖忽然又喚醒了那種依賴的渴望,同時也令她清楚地感覺到了崔繹的心意。
正如百里贊所說,在乎一個人,根本不必去向誰證明,無論博木兒如何質疑,她都不曾懷疑過崔繹對自己的感情有摻假,正是因爲崔繹從不說那些無意義的漂亮話,卻又無時無刻不對她關懷備至。
口頭上強調“我會對你好”的博木兒……
因爲怕失去她而寧可不要孩子的崔繹……
“到了,”崔繹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鬢角,“看。”
持盈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回神,發現馬兒已經馱着他們來到了山頂,停下的位置視野極好,剛好能俯瞰城外的大片農田,在秋日的豔陽下,金黃色的麥子明亮得耀眼,無數個小黑點在田間晃動,那是燕州軍的士兵們在收割今年的糧食。
崔繹擡臂指着一處:“你看,年初的時候我隨你出城來的時候,那兒還是一片蘆葦蕩,現在已經是大片的稻田了。”
持盈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極目遠眺,視野所及之處,無處不是豐收的盛景,小麥、水稻、高粱……荒蕪的泥淖變成了綿延的良田,這一年的風調雨順,爲他們帶來了足以吃一年的糧食。
“這段日子裡,我一直在想許多問題,”崔繹安逸地抱着她們母女,邊用和緩的語調說道,“我不像你還有文譽他們,腦子好用,有什麼問題一下子就想通了,我不行,許多事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你。”
持盈摹地驚了一下,情不自禁反問:“對不起我?”
崔繹“嗯”了聲,彎下腰,將頭擱在她肩上:“博木兒問起你我是怎麼相識的,我對他說的話,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則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不管事情過去多久,我始終沒有忘記,我是耍了手段纔得到你,而你一開始,是並不想嫁給我的。”
持盈啞然,崔繹說:“我一面慶幸自己擁有了你,一面又覺得愧對你,如果不是因爲我的一時貪念,你早該是太子妃,是皇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着我背井離鄉,整整一年過去,都沒有收到過爹孃的一封信、一句問候。”
他的聲音低沉而哀傷,聽得持盈鼻腔中涌起一陣酸意,忍不住反手摟過他的後頸,與他耳鬢廝磨,低聲呢喃:“可是我並不後悔。”
“我也不後悔,”崔繹在她頰邊吻了吻,小聲說,“正因爲不後悔,我才越發覺得對不起你。因爲我,你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直到我決心放棄金烏的那一刻,才明白你當初的痛苦。”
持盈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無法言喻的心酸佔據了整個心房。
原來這一個月裡他並不是因爲失去金烏而不甘,而是因爲體會到了放棄自己既得之物的痛苦,而覺得對不起她!
重生之後,二人的命運被不可抗拒地推向了一起,厄運接連降臨,都以爲是自己連累了對方,都在自責,在懺悔,卻又都沒有那心中的真實感受訴說出來。
持盈忽然覺得有很多很多話想對他說,包括自己一開始的打算,那些關於利用他的種種卑劣之心,自己那不爲人知的前世的秘密,都恨不得對他傾吐一番。
但崔繹微微一笑:“今天公琪來找我,聊了許多,我也終於想通了,既然都不後悔,那就無須多想,只要順應自己的心意去做,再不留遺憾,也就足夠了。當初你因爲我而放棄的一切,終有一日,我會用更好的來補償你。”
既然不後悔,就無須多想……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氣,陰霾的心情如秋日晴空一般豁然開朗。
糾結於誰欠了誰的,根本毫無意義,不如儘自己所能,讓對方得到遠比當初更多、更好的一切!
“我也是。”她依偎在那溫暖而可靠的懷抱中,用一生的堅定莊重地承諾。
秋風送來麥子的香氣,捲起枝頭殘掛的紅葉翩翩飛舞,伴隨着黃昏的鐘聲,融化在餘暉中。
酉時,翹班的武王攜妻女回到王府,迎接他們的是彎着頭在院子裡吃草的金烏。
崔繹呆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待反應過來,立時便化作暴走的猛獸,狂吼道:“這是怎麼回事!”
持盈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後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金烏通人性,甩了甩尾巴擡起頭,朝她噫吁吁兩聲,溼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意思?是誰——是誰幹的!”
崔繹抓狂地怒吼,百里贊笑着從外面走進來,撫須道:“將計就計,將計就計而已,博木兒當晚出了城,第二天一早桑朵姑娘又回來還馬,我和符之合計了一下,決定先把金烏藏起來,等王爺想開了,再還。”
崔繹仍然不能釋懷:“你們竟聯合起來欺瞞本王!把本王當猴耍!百里文譽,本王要砍了你!”說着拔出星淵劍就朝他劈過去。
百里贊打着哈哈忙不迭地跑了,持盈真不知該哭該笑,好容易勸住了崔繹,又打發小秋去向百里贊和楊瓊道謝。
經過這好一番折騰,持盈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個結終於解開了,同時也明白了崔繹心中的真實想法,彼此之間再無隔閡。
十月,催繳貢賦的聖旨從紫章城傳到了燕州府。
百里贊極盡花言巧語生掰硬造之能事,給朝廷回了一封字字血淚的信,信中提到朝廷雖與北狄修好,許諾割地納貢,但北狄人狼子野心,貪婪無度,對合約中的款項並不滿意,遂改巧取爲豪奪,揮兵八萬強攻虎奔關,關內兩萬將士浴血奮戰,將敵人打得潰不成軍,一敗千里的同時,也死傷過半,糧食大多毀於戰火,已是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實在是無法按朝廷的要求納貢,武王親自帶人踏雪入深山,獵得鹿茸數支,獸皮數張,願表臣服之心。
“哼!”崔頡收到燕州的回信,只給了一個字的反應。
御書房內除了貼身大太監福德外,再無其他宮人,啓聖帝以精簡宮中用度爲名裁掉了大批的宮女太監,實際上卻是爲了排除異己,將幾位育有子嗣、不能去皇陵吃齋唸佛的太妃們在宮中的眼線徹底拔除。
書桌前數尺遠,站了兩個低頭待命的人,其中一個是頭髮花白的國丈長孫泰,另一個卻是看起來年紀不超過四十,外形富態的男子,眯縫的小眼隨時看都像是在笑着,給人一種十分好脾氣的印象。
“武王拒不納貢是意料之中的事,”長孫泰拱手深鞠一躬,進言道,“燕州彈丸之地,土地貧瘠,大楚建朝以來就從未有一年按量上繳糧食和稅款,更何況呼兒哈納確曾派兵攻打虎奔關,就算將士們的傷亡和糧食的缺損有虛誇,實際情況也應該好不到哪裡去,皇上大可不必憂心。”
旁邊那男子卻笑了:“長孫大人此言差矣,常言道養虎爲患,燕州雖貧瘠,但緊鄰東閶,雁歸山中又多飛禽走獸可供捕獵,稍加時日未嘗不能與朝廷一戰。”
長孫泰重重一哼,斜他一眼,道:“郭大人怎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皇上是九五之尊,大楚的主君,光是宣州一年產出的的糧食就能抵三個燕州,難道還愁還打不過武王?”
郭姓男子無所謂地笑笑:“我若是百里文譽,來年開春便會對宣州用兵,謝子昌已死,謝玉嬋又不知所蹤,武王等於同謝家翻了臉,宣州這麼好的一座糧倉,豈能坐視它落入皇上的手中?”
長孫泰仍然是哼的一聲,充滿排斥和嫉妒。
郭姓男子對着崔頡一鞠:“皇上,武王不反,朝廷出師無名,但不可不防,失去了謝子昌這個眼線,燕州的動向越發難以預測,微臣斗膽,請皇上即日召謝效回京,另派武將前去鎮守宣州,以防有失。”
崔頡臉色陰沉地坐在龍椅上,吐出一個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