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進宣室殿的時候聶元生還沒告退,見到了她,淡笑着起身拱手爲禮,牧碧微自然還禮不迭,盈盈笑道:“聶侍郎這是折煞奴婢了。”
“青衣可是伺候陛下的人,下官如何敢失禮?”聶元生亦是笑得真誠,牧碧微目光一轉,見偏殿裡面只有幾個垂手而立的小內侍伺候着,卻不見姬深並阮文儀,禮畢,笑容不覺收了一些,試探着道:“陛下……”
“陛下在寢殿更衣。”聶元生似知她心意,微笑着指了指南面,語氣之中似有深意,“大約還要一會才能過來,青衣何不看一看風景?”
這大雪天有什麼好看的也都被雪埋了……牧碧微這麼想時忽然心念一動,不及謝他,匆匆走到殿窗之前,用力開了窗,一陣冷風夾雜着雪花飄入,卻見宣室殿前茫茫雪地上,一個緋衣內侍引着兩人正穿過廣場,往宮門方向而去。
牧碧微用力抓住了窗櫺,緊緊盯着內侍身後的背影,一直到徹底消失也不願意關上殿窗。
“微娘在看什麼?”驀然,姬深的聲音傳來,牧碧微的神色立刻變得柔情無限,轉過頭時又帶上一抹嬌嗔:“奴婢看一看雪呢。”
姬深此刻已經換下了隆重的九紋章袞冕,只穿了玄色常服,頭上十二旒換成了一支簡單的碧玉梅簪,裝束雖然簡單,但儀容俊逸,含笑從旁走進殿來,牧碧微亦笑着對他欠身行下禮去,同時注意到了姬深身後除了阮文儀,另有兩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跟隨,皆是神色淡然,看不出來喜怒。
藉着行禮之際,牧碧微的目光在她們面上轉了一轉——這兩名女子的容貌與疊翠差不多,眉目清秀,絕對算不上美,但也不難看,穿了五品女官所着的黛青色宮裝,挽着盤桓髻,釵環不多,顯得大方而簡潔,牧碧微心忖大約就是先前疊翠說過的蕭青衣與宋青衣了,便按着平級的禮儀與她們相見。
蕭、宋兩人單看容貌就知道是專門伺候姬深起居、而無他意的女官,既在御前伺候,儀態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客客氣氣的依着規矩回了禮,目不斜視的站回了姬深身後,卻是半點位置也沒給牧碧微留下,牧碧微也不在乎,笑吟吟的走到姬深身邊問:“陛下如何這樣快就換下了袞冕?奴婢原覺得陛下龍章鳳姿、氣宇不凡,冕服齊整之後更不似俗世中人,大朝前都沒能看夠,這會巴巴的過來想再多看幾眼,卻不想陛下卻去換下了。”
“元生亦與你一般,覺得朕穿了冕服便不似凡俗之人,道是在朕跟前進退都要仔細了,朕今兒留他下來用午膳,不想他太拘束了,因此就去換了。”姬深隨口解釋,聶元生已經笑着道:“是下官攪擾了青衣的眼福了。”
“微娘來得晚了些,你父兄才走,朕調了你父親任清都尹,你兄長任清都司馬,這主意是元生所出,說你父兄駐守邊關多年,爲國操勞,也該回鄴都任職了,原本朕倒是想叫牧齊做吏部尚書,奈何蔣、計不允,元生所慮也有道理,雪藍關畢竟曾經丟失,牧齊父子若是就這麼留在鄴都怕是要聽許多閒話,不如放到清都郡去,離鄴都不遠,也不耽誤奉養沈太君。”姬深攜了牧碧微的手笑着說道,牧碧微做着嬌羞之態心道這位君上果然是重色輕德之楷模,先前聽葛諾說了這個消息時她只惦記着父兄到底脫了罪,光顧高興還沒多想,如今聽姬深說連吏部尚書之位都慷慨的拿了出來——這絕不是對牧齊能力的肯定,不過是因爲這會自己正當新歡罷了。
國之重器,如此輕忽,也難怪蔣遙與計兼然痛心疾首,連帶如今對自己也看不順眼了。
“奴婢謝陛下!”牧碧微眼中媚色慾流,擡手將桌上瓷盞反轉了一個,倒了一盞熱茶遞與姬深含羞道,“奴婢進宮來只爲伺候陛下,以贖父兄失關之責,然而陛下非但容奴婢竊居女官之位,又赦奴婢父兄之罪!實在是天恩難測、聖懷無量!奴婢卑微,無以報陛下隆恩,只得以茶相代,聊表心意!”
牧家家聲雖然完了,可父兄人都保了下來,況且還能夠就任清都尹與清都司馬這樣的職位,可見就算在牢獄之中受了苦,身子骨應該還沒壞——至於家聲,那些個傳承了上百年的家族,誰家還沒點兒灰頭土臉的時候呢?牧碧微雖然懾於太后的警告,沒敢與牧齊、牧碧川碰上,但看到他們的背影,步伐穩健,心裡也是長鬆了口氣,此刻滿心歡喜,不遺餘力的吹捧着姬深的寬宏與隆恩,將書上看到的讚揚明君的措辭一股腦兒的砸到了他頭上,聽得蕭、宋二人都是微微蹙眉。
姬深自覺完成了承諾,又覺得牧碧微所言皆是發自肺腑,對她所敬的這盞茶自然不會推辭,他喝得爽快,聶元生在旁撫掌笑道:“陛下親自提了下官今兒在朝會上也是替牧將軍說了話的,怎的青衣權當做沒聽見,只顧着敬陛下?足見青衣眼裡真正是隻有陛下!”
“聶侍郎這話說的,奴婢哪兒敢怠慢了侍郎?”牧碧微聞言,心下一跳,面上笑意盈盈,對姬深道,“侍郎這是要向陛下討賞呢,卻非要扯上了奴婢說嘴——聶侍郎說奴婢眼裡只有陛下,豈不是在提醒陛下也莫要喝了奴婢的茶就忘記了侍郎嗎?”
“元生若是看中了什麼自己拿就是,哪裡還用得着與朕轉着說話?”姬深卻是哈哈大笑,順勢攜了她的手與自己同坐,見狀蕭青衣與宋青衣同時咳嗽了一聲提醒,但牧碧微卻如若不聞,大大方方的順着姬深的意思坐到了他身旁,笑嘻嘻的望着下首的聶元生道:“卻是奴婢妄自揣測聶侍郎了!”
聶元生安然笑道:“原是想借青衣之手再訛陛下一盞茶吃,卻不想青衣這樣惦記着陛下,連盞茶也要吝嗇了。”
姬深對他一向信任與縱容,便道:“既然如此,微娘……”
見他有應允之意,蕭青衣再也按捺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一聲道:“陛下!這與禮不合!”
宋青衣的性格其實比之蕭青衣還要耿直一些,只是開口比蕭青衣慢了一步,臉色卻更加難看,語氣也極爲生硬:“牧氏,御駕之前誰許與你陛下同坐?”
牧碧微見宋氏將矛頭直接對準了自己,二話不說,目中光芒瀲瀲,帶着幾分怯怯就往姬深身上偎去,雙手扯住了姬深的袖子暗中用力拉扯着……姬深皺起了眉:“你們退下罷!”
“陛下,太后遣奴婢二人在宣室伺候,既是爲了陛下起居方便,也是爲了可以勸諫陛下!”蕭青衣慎重道,“牧氏是伺候陛下之人,非同一般女官,何況聶侍郎不過區區六品給事黃門侍郎,青衣卻乃五品女官!如今卻叫青衣爲侍郎斟茶,此舉於禮不合、顛倒尊卑不說,其實方纔陛下更不該將前朝之事說與牧青衣聽!陛下乃是高祖皇帝親自撫養長大,焉能不知高祖皇帝最厭女子自恃寵愛擾亂朝綱,先前龐貴妃爲其子濟渠王謀奪儲君之位,多次在高祖皇帝跟前進讒詆譭先帝睿宗,因此被高祖皇帝下令逐出宮闈,廢去貴妃之位,又將濟渠王嚴厲斥責!饒是如此,先帝與濟渠王之間兀自留下了罅隙,纔有了先帝承位後濟渠王試圖謀反、被合支處死的結果,使手足相殘!睿宗皇帝因此留下了後宮不得干政之命!陛下身受高祖皇帝生養之恩,乃是先帝嫡出之子,又身負社稷,豈可不遵先人之命?”
姬深自幼被樑高祖撫養,平生聽慣了祖父與父親兩代並若干名師大儒的長篇訓導與繁瑣的告誡,最恨的就是旁人長篇大論的指責他不守祖訓、政事荒蕪云云,又何況他才解決了牧齊父子之事,正被牧碧微誇的天花亂墜,心情大好,蕭青衣這麼番話不啻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心中大恨,厲聲道:“爾既知後宮不得干政,可知道男尊女卑、君奴之別?!朕做什麼事說什麼話,莫非還要問過了你們這兩個賤婢不成?!”
蕭青衣被他這樣當面責罵,卻不見半點兒驚怕之色,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自恃有高太后做主,依舊恭敬的回道:“男尊女卑自是天道,奴婢與陛下相比那更是猶如雲泥,陛下一言一行,自然也無需過問奴婢們的意思,但陛下舉止失當,奴婢們及時規勸,亦是份內之事。”
“滾出去!”因姬深是嫡幼子,而樑高祖長壽,睿宗皇帝登基時年紀已經不小,姬深在祖父高祖身邊的時候就被林林總總的規矩苦苦束着,到了睿宗皇帝時,因睿宗自己登基就是經過了一番波折,踩着異母弟弟的屍骨才坐穩了皇位,而高太后雖然出身望族,外家勢大,但一來姬深乃是嫡幼子,與他同母的安平王、廣陵王都非蠢鈍之人,其中廣陵王自幼敏而好學、爲人處事豁達大度,在朝野上下素有賢名,睿宗不免要擔心姬深難以壓服這兩個兄長,二來高家不僅僅是望族,在高祖起事時,更有從龍之功,因此一個不小心,難免造成了尾大不掉之勢,望子成龍之心過於急切,對姬深的調教更是嚴厲無比,姬深好容易捱到了自己登基,卻還有高太后並左右丞相虎視眈眈的盯住了他,對這兩個高太后派過來的女官更是毫無好感,他雖然不屑與女子計較,但對生得不美、也非年少的女子可沒什麼好脾氣,當下拂了拂袖子,漠然吩咐阮文儀。
阮文儀心裡嘆了口氣,小聲對蕭氏、宋氏道:“兩位青衣,且退下罷!”
“阮大監……”阮文儀雖然是樑高祖爲姬深挑選之人,但對高太后一向敬重,因此這會硬着頭皮出來圓場,宋氏還待說什麼,到底蕭氏覷出姬深動了真怒,牧碧微也似笑非笑的靠在了旁邊斜睨着自己兩人,看那模樣若有機會絕對不介意落井下石,暗扯了她一把,兩人默默退了下去。
見蕭、宋退下,姬深顏色稍霽,牧碧微仗着這會正得他之意,撒嬌撒癡,不多時又哄得姬深解了頤,偷空,牧碧微卻朝自蕭氏出言勸諫後便一臉若無其事的聶元生笑了一笑——她就知道這位聶侍郎不安好心,不過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絕了自己與蕭氏、宋氏交好之路,今日呵斥她們的雖然是姬深,可事情既然與自己有關,自己哪裡有不被跟着記恨的道理?
何況這兩位都是明着的高太后的人,經此之後,恐怕高太后對自己更加厭惡了。
聶元生這麼做,難道是逼着自己不得不向他低頭嗎?
牧碧微依在姬深懷裡掩袖冷笑,她可不是疊翠,由得人三下兩下的就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