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佑抽身走出來,來到宴會廳後面的一個寬大陽臺上。
他掏出一支菸點燃,仰頭沉沉的吐出一口。
夜空很晴朗,也很深沉,墨般的幽黑深像是吞噬靈魂的深淵,只有寥寥幾顆星子在孤獨的閃爍着。
他已經多長時間沒有見過這麼晴朗的星夜了,不是他沒有仰望,只是他每次仰望時,看到的要麼是寒鐵般的冷沉,要麼是燈光反射的有些清冷的朦朧。
可無論看到得是什麼,呼入鼻腔的都是帶着些清香的冰寒氣息,所以他總是仰望,似乎只要仰望,他就可以呼吸,就可以在夜空裡看到那張寧靜秀美的容顏。
一陣夜風吹來,他的鼻端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馨香,似有若無的縈繞着鼻端,閉眼深深呼吸,想要將它們全數吸進
了肺裡,心口的部位卻隱隱刺痛起來。
就像這樣,也不知道開始於何時,只要想起,疼痛就會相伴而生。
良久,陸承佑掐滅菸頭,轉身,停住,望着前方一抹纖瘦的身影。
何蔚藍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站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
她在祁雨露走後,來到這裡的,不期然的看到了一抹仰望星空的蕭索身影,也許是因爲他微仰的脖頸有着她熟悉的
弧度,也許是因爲風吹來的氣息有着她熟悉的菸草味,也許是因爲那一圈圈暈染的菸圈有着她熟悉的曲線,她停下了,就那麼愣愣的看着他。
她在望着他背影的時候,心裡在想,他的神情是什麼樣子,他的眼底裡蘊藏着什麼,他的脣角是緊抿還是輕勾。
終於,他轉身了,她等到了。
也許是因爲夜太黑,也是因爲繚亂的髮絲蓋住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心在那一刻竟然是有些寬慰的,寬慰什麼呢?
寬慰因爲看不到,所以可以私心的以爲,他的神情是輕鬆的,他的眼底裡有笑意,他的脣角也是輕勾的。
她從來沒見他的笑容,可是,她想,那麼俊美的人兒,如果笑起來,一定比她想象的好看。
他曾經無數次的想象過這樣的場景,當他因思念她而心口疼痛時,他會在轉身的瞬間看到她,然後,他走過去牽住她的手,笑道:“你終於來了!”
此刻,她就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他卻邁不開腳步,幾步的距離,卻已是相隔天涯海角。
他還記得她面對杜宴楓時甜美的笑,鮮明清晰得猶如眼前的人兒正笑靨如花的看着他。
只是,當記憶太過鮮明時,現實卻令疼痛更加深刻。
是他殘忍的毀掉了她的笑容,所以必須要承受着她的淚水,當淚水不在時,他也沒有資格期待她的笑容了!
陸承佑一步步的走過去,走得很慢,很沉,眼中她的影像一點點的清晰,心口處的疼痛卻一絲絲的蔓延開來。
何蔚藍隨着他步子的靠近,心快速的跳動起來,緊緊攥着的拳頭緊抵在身側,熟悉的菸草味猶如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頸,使得肺腔裡的空氣一點點的遠離。
她欺騙了杜宴楓,也太高估了自己,面對他,她始終做不到心無波瀾!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那一縷被夜風吹得飛揚起來的細軟的髮絲緩緩的擦過他的臉頰,眼角輕輕一掃,就看到了那如白玉般晶瑩的耳垂。
彼時,他曾經對着那玉白的耳垂,輕語:“你是我的,別想着逃離。”
而今,她沒有逃離,他卻選擇了放手。
何蔚藍感到他的手依稀觸到她光裸的胳膊,在她還來不及捕捉那熟悉的冰涼,菸草味漸淡,人已然走遠。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冷風吹過,她不由自主的打個寒顫,腿上麻得幾乎站不住,她才意識到她已經站了很久很久
了,而在這很久很久的時間裡,他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
何蔚藍的身子晃得厲害,她走向前兩步,扶着欄杆,深深深深的呼吸一口,沁涼的空氣一路鑽進肺裡,胸中的憋悶
感立時減少了不少。
她低頭看下去,三十層高摟的距離,地上的一切看起來遙遠而渺小,她愣愣的看着,腦子裡忽然迸出了一個念頭。
跳下去,一切的痛苦都能消失吧?
“藍藍,你在這裡做什麼?”
杜宴楓看到扶着欄杆而戰的何蔚藍,心驚得差點跳出胸腔,飛快的跑上去,攔住她,俊臉驚慌,語氣也是擔心而生
氣的。
何蔚藍愣了愣,看着他的眼睛,笑問:“楓哥哥這麼緊張,該不是以爲我要做傻事吧?”
杜宴楓確實是這樣想的,看着她臉上的笑容,以及那微微發紅明顯就是剛哭過的眼睛,無聲的嘆了一聲,伸手將她
摟進懷裡,望向遠處夜空的黑眸裡,同樣的深沉幽黯。
藍藍,你不是說你自己可以的嗎?怎麼就又流眼淚了?
這些話杜宴楓自然不會問出來了,沉默了一會兒,道:“在裡面不舒服?”
何蔚藍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靜靜的望着遠處燈火闌珊的夜景。
“太悶了,所以我跑出來透透氣。”
杜宴楓意識到她的肌膚冰涼,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你這樣吹涼風,是很容易着涼。”
何蔚藍擡頭對他安慰的笑笑,忽然想到什麼,問:“楓哥哥,你怎麼出來了?都忙完了嗎?”
杜宴楓笑着點點頭,緊了緊她身上的外套。
“差不多了,既然這裡悶,我們回去吧!”
何蔚藍點點頭,剛一動,身子就晃了一下,杜宴楓連忙扶住她,何蔚藍扯扯嘴角笑着解釋。
“站的時間太長了,腿麻了。”
杜宴楓看着她牽強的笑,沒有說話,扶着她離開。
祁雨露看着一直沈默不語的韓霽風,冷沉的側臉,緊抿的脣角,緊閉的雙眼,雖然是冰冷無溫的,卻又該死的緊緊的吸引着她的視線。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不悅和莫名的恐慌,祁雨露伸出手,緩緩的挽進他的臂彎裡,見他沒有什麼反應,心中一喜,又往他身側靠了靠。
“佑,我今晚上很開心,謝謝你能帶我出席這個宴會。”
見他不說話,祁雨露的眼睛閃了閃,小心翼翼的睨向他,道:“我沒想到會見到藍藍。她說她不喜歡出席這類宴會的,今晚卻作爲杜大哥的女伴出席,可見她是真的愛杜大哥的。佑,你看到了嗎?藍藍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她總是很憂愁的樣子,現在卻似很快樂,很幸福,我猜想一定也是因爲杜大哥。”
陸承佑似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臉色依舊冷峻,只是握着方向盤的手漸漸的緊了幾分。
祁雨露注意到他的動作,眸子閃了閃,繼續道:“不過,藍藍她似乎很不喜歡我,對我冷淡得很,可能是因爲上次她住院我沒有去看望的緣故,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應該陪媽媽出去了。”
“你爲什麼要在意她對你怎麼樣?”
陸承佑的聲音冷冷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
祁雨露沒想到他會突然開口說話,愣了一下,驚慌的擡頭看她一眼,隨即微笑着靠在他的胳膊上,手指輕輕在他的手臂上劃,看似無意識,卻充滿了挑/逗意味,紅脣微嘟着,看向他的眼睛裡淨是委屈和埋怨。
“藍藍是你的妹妹,我當然想要討好她啦!”
陸承佑的臉瞬即沉了下去,看向她的目光冰寒凌厲。
“我到底要說多少次你才能記住,她不是陸家的女兒!”
祁雨露被他的氣勢嚇得一驚,臉都有些白了,連忙低下頭輕聲的道歉:“對不起。”
陸承佑又把視線調回來,淡淡的注視在前方。
“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你不需要去討好。”
祁雨露一愣,乖乖的點頭,心裡卻樂開了花。
何蔚藍,聽到了嗎?你對他而言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而我呢,以女友的身份陪他參加員工家屬答謝宴!
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別!
祁雨露得意的輕勾紅脣,擡頭看到門口相依相偎走出的兩人,脣角的笑意漸漸擴大。
“佑,是杜大哥他們!我們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
陸承佑抿着脣沉默着,黑眸似憤怒又似沉痛,握着方向盤的手指骨節分明的指關節隱隱泛白,手背上可見細細的青色血筋。
祁雨露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緊繃氣息,脣角的笑容凝了凝,眼睛裡飛快的掠過一絲狠毒,隨即笑得越發的明媚如焰了。
“他們真的好般配,傳說中的金童玉女大概就是這樣子的了!”
陸承佑始終沉默着,眼睛卻眨了也沒有眨一下,緊緊的盯着那張鏤刻在他心底深處的笑顏,他覺得心似乎被挖去了一大塊,冷颼颼的風穿膛而過,寒氣充盈了全身。
何蔚藍一走出來,就看到了那輛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冷幽光澤的跑車,不遠的距離,透過擋風玻璃,可見並排而坐的兩人。
“藍藍,感覺好些沒有?”
杜宴楓見她的神色有異,順着她的眼睛望過去,無奈的輕嘆一聲,扳回她的肩膀。
何蔚藍恍惚的擡頭,待看到一雙充滿擔憂的眼睛時,愣了一下,隨即綻放笑顏。
“哦,好,好多了。”
杜宴楓看了一眼前方的車,低頭道:“你在宴會上都沒怎麼吃東西,該餓了,想吃什麼?楓哥哥帶你去。”
何蔚藍哪裡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忍心拒絕,可是見他面有疲色,又有些不忍。
“楓哥哥,你忙活了一晚上,肯定很累了,還是回家休息吧!我不餓。”
杜宴楓微笑着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我是累了,不過更餓,你難道要我空着肚子回家睡覺?”
何蔚藍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真的嗎?”
杜宴楓使勁的點點頭,“當然是真的,不信你聽聽,我肚子正咕嚕咕嚕的叫得正歡呢。
何蔚藍被他逗笑了,挽住他的肩膀,道:“我們去吃大餐,我請客!”
兩人上車的時候,一輛跑車箭般的飛馳而過,很快,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也就在那一眨眼的瞬間,何蔚藍看到了親密相偎的兩人。
杜宴楓看了眼久未說話的何蔚藍,問:“你想吃什麼?”
何蔚藍擡頭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道:“天氣好冷,楓哥哥,我們去吃火鍋。”
杜宴楓看了她一會兒,笑着點點頭。
“對,這樣冷天氣,最適合吃火鍋了!”
車子在一家有着百年曆史的重慶火鍋店前停下。
杜宴楓顯然是這裡的常客了,剛下了車,便有熱情的服務員上來招呼。
“杜先生,歡迎光臨。”
杜宴楓拉着何蔚藍的手走進去,俊男靚女的組合,瞬間就吸引了店裡賓客的目光,經理也微笑着過來招呼。
“杜先生,樓上前。”
何蔚藍顯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上樓的時候絆了一下,要不是杜宴楓拉着,還真能摔個嘴啃泥!
“沒事吧?”
何蔚藍尷尬得臉都紅了,低着頭道:“沒事。”
經理倒是個會說話的人,立即道:“店裡的油氣大,別說是小姐了,就是我,一天到晚的上下樓,這都幾十年,早
上備不住還摔了一腳,到現在我的老腰還疼着呢!”說完,揉了揉腰,哀叫了兩聲。
衆人被老闆的話逗笑了,尷尬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何蔚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火鍋的蒸汽很快模糊了彼此的面容,杜宴楓看着對面吃得起勁的何蔚藍,問:“和楓哥哥一起吃火鍋,高興嗎?”
“嗯,高興。”
“火鍋好吃嗎?”
“嗯,好吃。”
“葡萄汁好喝嗎?”
“嗯,好喝。”
何蔚藍始終沒有擡頭,一徑的低着頭吃,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有多餓。
“那你爲什麼哭?”
何蔚藍一愣,看着火鍋裡蕩起的圈圈漣漪,連忙擦了擦眼,搖搖頭。
“我沒有哭。”
“那爲什麼流淚?”
何蔚藍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嘴裡,三下兩下的嚼了嚥下,笑道:“這火鍋太辣了,把我的眼淚都給辣出來了,楓哥
哥,你看,這裡面有好多辣椒,紅油油的……”
見火鍋裡一點紅油星也沒有,何蔚藍垂下頭去,立即改口:“裡面的調味料也很辣。”
杜宴楓沒有說話,只是盯着她,眼底深處滿是心疼和無奈。
良久,他開口道:“佑要去美國了,最遲下週末。”
何蔚藍正在撥蝦殼,叮的一聲,蝦滑了出去,筷子撞擊到盤子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連忙去夾蝦,無奈手不像
是自己的,怎麼也夾不住。
杜宴楓把蝦夾到自己盤子裡,細心的剝掉殼,復又放回她的盤子裡。
“謝謝。”
何蔚藍哽咽的說完,低頭吃了一口,擡頭笑着道:“很好吃。”
剛說完,又迅速的低下頭去,只是顆顆滾落的淚珠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了,似是害怕被杜宴楓看到,她把頭低得很
低,幾乎觸到盤子了,看不到臉了,只見纖細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杜宴楓從他打算告知於她陸承佑要離開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了她的反應,所以他只是靜靜的望着,並沒有去勸慰什麼,或許,他也是清楚的,他的勸慰是無用的,否則,她也就不會這麼無聲的抽泣了!
車子在門口停了好久,車廂裡的沉默也持續了好久。
杜宴楓開口問:“好些了嗎?”
何蔚藍輕輕的嗯了一聲,在心裡長長嘆了一口氣,笑着擡頭看他。
“火鍋很好吃,謝謝你,楓哥哥,晚安!”
杜宴楓看着她沉重的背影,推開車門下去,喊住她:“藍藍。”
何蔚藍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他,昏暗的燈光下,臉上的笑容美麗而甜美。
“時間是最好的治療機器,它會治療一切的傷痛的。”
何蔚藍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道:“我沒事。”
何蔚藍聽到身後的車響聲,雙腿一軟,身子便倒了下去,她必須狠狠的咬着牙,才能抑制身體裡的疼痛。
“小姐!”
李嫂看到坐在地上的何蔚藍,嚇了一條,連忙跑了過來,把她攙扶到客廳裡坐下。
“小姐,您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手也冰涼,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何蔚藍搖搖頭,“李嫂,給我一杯水。”
李嫂立即倒了一杯水給她,她仰頭一口氣就飲完。
“再給我一杯。”
李嫂又給她倒了一杯,連喝了三杯,那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才消除了,她看向李嫂擔心的臉,虛弱的笑笑。
“我沒事,就是參加宴會的時候一直站着,累得慌。李嫂,你扶我上樓休息!”
何蔚藍覺得很累,頭也沉得厲害,偏偏是一點睡意也沒有,直直的盯着天花板看。
“佑要離開了,最遲下週末。”
他要離開了,終於要離開了!
離開了,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可是他們又何曾有過開始呢?
何蔚藍覺得胸口悶,深呼吸一口,心口卻是更痛了,似是那被吸入的空氣變成倒刺,刮刺着她的喉嚨,肺腔,直疼
得眼眶發熱發脹發酸。
楓哥哥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傷痛,是真的嗎?
如果真是那樣,這世間或許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傷心人了?如果真是那樣,這麼長的時間了,爲什麼她的疼痛卻越來
越深了?
時間或許可以讓傷口結疤,卻永遠不能治癒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