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粟也不是天生的一副死人棺材板臉。
那時候他才十四歲。
夏末初秋天氣正好, 太陽一出來,曬得人身上懶洋洋的。 那會還沒什麼青龍幫,打了一天柴, 累得要死要活, 就到幫工那家人宅子不遠的一處湖泊洗澡。
湖裡最深的地方足有一二十米, 淹死個把人實屬尋常。
這一轉的年輕小夥都愛到這裡泅水, 越是敢往深處遊, 越能證明自己的膽色和本事。
轟然一聲從水裡冒出個頭,少年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朝遠處的金粟大喊:“過來啊, 趴在岸邊有什麼意思,膽小鬼。”
金粟不大理人, 惹得這一圈的小夥對這個纔來不久的少年人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據說, 這人幫工那家人可不得了, 特別有錢,那大宅子, 和京城裡的高官相比也不落下風。
“不來了,洗完就得回去,今天東家有事,東哥,明天一早你在脂粉巷子口等等我。”
“知道。”東哥爽朗一笑, 朝着金粟擠眉弄眼。
金粟在脂粉巷子有個相好, 纔好了沒倆月, 金粟的工錢全給小娘子打首飾了, 不過他也只打得起銀的, 平時沒少被一起下湖洗澡的弟兄們嘲笑,說他將來一定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孃的軟蛋。
金粟從來不跟誰計較, 甚至不太跟他們說話,有河一起洗澡,有酒一個罈子裡喝,就這麼大點交情。只有東哥是不一樣的,當年金粟剛來這裡,人生地不熟,全虧東哥給他搭上線,跟了現在這東家。
東家姓葉,帶着個小少爺,今年六歲。
小少爺來之前金粟的日子還算鬆活,少爺一來,他的好日子算到了頭。
坐北朝南的一所院子裡,爬山虎綠了半堵牆。
葉家十五個二十歲往下的下人一字排開,個個恭恭敬敬低着頭,這頭可不是衝着身系翠綠馬面裙的奶媽低的,而是衝着她懷裡那個小肉糰子。
在這一羣人裡頭,金粟年紀小,他也不覺得自己能被選上。金粟就那麼澀然地耷拉着頭,一隻手抓着潮溼的衣角揉來捏去,每逢緊張,金粟都這麼幹。
肉團被放在了地上,搖搖晃晃地在一羣下人之中走來走去,個個都比他高,卻個個都不敢直視一個小娃娃。
肉團把拇指含在嘴裡,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嘴角一咧。
金粟鬆了口氣:很快就完事了,今天答應了去杏紅院幫姑娘們搬扇子出來曬。這一放鬆,金粟的鼻子癢癢,猛然一個噴嚏。
霎時間寂靜無聲,金粟臉都不敢擡,他向來少血色的臉臊得緋紅。
“少爺,這是郭彥,從前家裡都是讀書人,很有學問的,待人也好,還會一點拳腳。”
聽見奶媽的聲音,金粟緊張的眉眼鬆了下來。
“他呢?”
“他呀?”奶媽犯難地看着最末還在揉鼻子的少年,壓根找不出什麼誇他的話,家裡不出衆,也沒什麼特別的本事,加上年紀小,出了什麼事也擔不住。
金粟盯着自己的鞋子,等待這場鬧劇一般的選拔結束,手指一邊在身側掂他的錢袋,沒幾文錢了,不過還有一兩碎銀子,今天過去總得給胭脂帶點兒什麼,雖說胭脂不是嫌貧愛富的姑娘,但對女人好是天經地義的,這點金粟年紀小,還是知道。
“我要這個。”
話音甫一落地,正在出神的金粟腿被一把抱住了,他詫異地瞪住那孩子,說不出話來,也沒他說話的份。
接着,那張小孩子的臉擡起來看他,那眉,那眼,生得恰到好處,又有一份超出年紀的成熟冶豔,近乎妖異地硬生生把他的魂兒從軀殼裡拽了出去。
“選定了?”
陡然一箇中年男人開了口,是葉霸江從正屋裡走了出來,他漫不經心地挽起袖子,走過來慈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
“嗯,就這個。”葉錦添被葉霸江抱在懷裡,他一條肉手臂攬着他爹的脖子,另一隻手指指了指金粟。
金粟緊張地嚥了咽口水,兩隻手都在身前絞着自己的衣服。老爺這麼久沒說話,應該不大滿意,於是,無數念頭在金粟腦子裡撞得他頭痛,他突然矮身朝葉霸江一跪。
“小的擔不起重責,請老爺另爲少爺選一位隨侍。”金粟顫聲道,他不敢擡頭,自然沒看見葉霸江眼睛裡閃過的微微詫異,這是一份美差,沒有多少人會拒絕。
“這樣,你們,比試比試,屈風,帶他們去演武場。”
“比試?”金粟微微張着嘴的樣子很傻帽。
“對。”
“怎麼比……”
葉霸江眯了眯眼睛,“自由比試,互相組團也好,單打獨鬥也罷,最後一個留在場上的人,就是小少爺的隨侍了。”
那就沒他什麼事兒了。金粟也說不清他是失望多點還是高興多點。
葉小少爺的嘴兒翹得老高,扭着身非得下地,走到金粟的面前。他比金粟矮,表情卻有睥睨天下之感,金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頭低點兒。”小孩頤指氣使道。
金粟只得蹲下身來。
“記着,你是我選的,你不能輸,你輸了,就代表我輸了,要是讓我輸了,我絕饒不了你!”
一股難以形容的震動讓金粟凝神看了看這個孩子,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竟會有這樣的氣勢,這讓金粟頭一次有自慚形穢之感。他在葉家靠自己的手腳掙錢吃飯,從不覺得羞愧,這一刻,他卻強烈地感受到人與人生下來就不一樣,就不公平,好像胸腔裡憋着一口氣。
這口氣也沒能幫金粟在演武場上奪得勝利,更因爲他提前就被葉錦添選中,其他人第一個想幹掉的就是他。金粟沒學過武功,發現所有人都衝着他來時,起初還有力氣反抗,沒一會兒就口鼻出血,鼻青臉腫了。
他趴在地上,高高腫起的兩隻眼睛只能眯起一條縫看人。
爲了一個擠到最受寵的小主子身邊的身份,平時一個鍋裡吃飯的下人們爭得頭破血流。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金粟!”
誰在叫他?金粟茫然地扭過頭去,聽見自己脖子格格的聲音。
“金粟,金粟!”葉錦添急得只知道叫他名字。
金粟眉峰難受地皺了起來,這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他身上太痛了,連擡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你站起來,站起來啊!金粟!金粟!你站起來!快站起來!你要是敢輸你就完了!”就算葉錦添再早熟,小孩子聲音聽上去還是天真稚嫩。
金粟緩緩地閉上眼睛,他兩個眼腫得像包子。所有聲音都在遠去,唯獨葉錦添還在不斷叫他的名字,叫得那樣撕心裂肺,就像要了他的命。
誰也沒有想到,勝負差不多已分,就在脫穎而出那個青年搖搖晃晃走過來,要把最後一塊絆腳石扔出場外時。
金粟突然抱住他的腳。
一通猛踹,金粟仍然沒有鬆手,他的腰背像一頭疲倦的耕牛拱起來,口中一聲大吼,猛地發勁,把青年一頭撞下臺去。
葉錦添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那歡呼已經傳不到金粟的耳朵裡,他滿嘴是血地暈了過去。
葉霸江收金粟爲徒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畢竟以後金粟就是他兒子最親近的鼻子眼睛,還要充當左膀右臂幫葉錦添打點他不喜歡處理的事。不過葉錦添向來不喜歡別人比他學得快,跟着葉錦添之後,金粟察言觀色的本事突飛猛進,從前他只要守好該他幹活的那一畝三分地就行了,現在卻不一樣了。
無論葉錦添接觸什麼樣的人,在他之前,必然有一個人,先去接觸這些人。
他金粟也一天天長成一個上得了檯面的人。
就是脂粉巷子離他的生活越來越遠,葉錦添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離不開人,有時候金粟都覺得自己又當爹又當娘,有一回葉錦添午睡,他偷溜出去,平常日子葉錦添午睡要半個時辰,金粟的時間都掐得剛剛好,這一次卻不知怎麼提前醒了。
金粟回來就看見葉錦添臉色不好。
“哪兒去了?”
金粟不敢對着葉錦添撒謊,這府裡多的是人在等他倒黴,他不能自己給自己挖個坑跳。
於是金粟蹲下去,邊給葉錦添穿鞋子,邊謹小慎微地低聲回答:“去看望個朋友。”
“你還有朋友,什麼地方的朋友?”
聽着葉錦添不悅的口氣,金粟頭皮都有點發麻:“脂粉巷子的朋友,少爺看不上眼的。”
“敢情每次我午睡的時候,你都偷溜出去會朋友了?”
“沒有,就兩次。”金粟急道,“少爺要是不信,可以問他們。”
“問誰們?他們配得上跟我說話嗎?”葉錦添穿好了鞋,擡腳就照着金粟的背踹,他年紀小,力氣不大,金粟又是磕頭又是求饒,本來想着葉錦添撒了氣,這事就算完了。
過半個月,葉霸江帶葉錦添去廟裡算命,找的是個大師,只帶着兩個葉霸江的親隨,任憑葉錦添怎麼又哭又鬧,還咬了葉霸江,也不讓他帶金粟。
目送老爺少爺走後,金粟有點哭笑不得,他這個少爺,不喜歡他呢,又是真在乎,一刻也不能離。喜歡他呢,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時候也不少,何況葉錦添的身份,也不會對個下人多上心。
金粟抽出了空,就去脂粉巷子找胭脂,半個月裡積攢的賞錢和工錢也不少。
他找人打的金釵也差不多做好了,把最後五錢金子付了,金粟揣着那根梅花釵去找胭脂。
“胭脂啊,走了啊。”一個花娘倚在門邊,一夜未睡的樣子,殘妝掛在臉上,好不斑駁。
“走了?走去哪兒?她不是無親無靠的……”金粟啞然,聲音堵在嗓子眼裡。
“她確實不是無親無靠啊,一家子靠她養活,現在年紀大了,真等你這個毛頭小子將來長大娶她呀?那會她人老珠黃了,你還能不變心?看開點兒,姐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們這行哪兒有什麼真心?你要是一天睡七八個女人,也不能對一個人癡心如故呀。”花娘耐着性子,磕完了包在手帕上的那點兒瓜子,順手拍淨了裙子,那是一條薄得能看清裙下兩條玉石一般冰冰涼的腿的紗裙。
進門前花娘回頭,看見金粟還呆站在門上,失笑道:“這麼着吧,你把你給胭脂帶的東西送我,到姐屋裡坐坐,別的客人我也不接了,專伺候你一個,就咱們倆,聊聊天怎樣?”
金粟一愣。
花娘殷紅的嘴角俏生生地彎起來。
側門也越拉越開,花娘抄起手,靜靜候着。
金粟猛然回神,轉眼就跑得沒影兒了。
花娘秀眉一挑,翻了個白煙,朝着門口啐了一口:“呿。”
眨眼一年接一年春去秋來,金粟沒了那心思,武藝頗爲精進,葉家老爺子高興,賞給他的銀錢財寶越來越多。年紀輕輕,金粟管着葉家一半的事兒,葉錦添卻一天比一天不高興。
夜裡,金粟給葉錦添打了水洗腳。
這一年金粟已經快二十了,葉錦添也滿了十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曉了點事。
白天金粟要打點府裡上下事務,但一日三餐,穿衣鋪牀這些瑣事,依然是他的本分。
“聽說我爹今兒把那五家米鋪也給你了?”
金粟立刻聽出葉錦添的語氣不對,只得低垂着眼簾,一面把熱水澆到葉錦添白嫩的腳背上。
“快到年關了,那邊忙不過來,讓我幫忙看着點,不是交給我管。”
看着金粟低眉順眼的樣子,葉錦添撇撇嘴,當初不知怎麼就選了他,呆久了才知道就是個沒骨氣的奴才。他忍不住又想起才認識沒半年的那個冷冷清清的人兒,心裡就癢癢,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都十二歲了,一般紈絝子弟這時候女人都該有一打了。他卻天天耐着性子就想找個小男孩玩,那些孩子的遊戲他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就圖着天天跟那小孩見面。
只有那人,從來不對她卑躬屈膝,也不順着他的性子,說話還難聽,動不動就咬人。
盯着金粟玄色領子裡的一截雪白頸子,葉錦添舔了舔嘴脣。
“哎,你今年多大了?”
金粟一愣,輕聲答道:“十九,臘月底滿二十。”
“你都這麼大了,該找過女人了吧?”葉錦添眨巴眨巴眼,想起一件事,好奇地低下頭,儘管他低下了頭,還是比蹲着的金粟高一點,“我記得從前你有個相好的,怎麼,你就這麼癡情,打發了她你就誰也看不上了?”
金粟聞言一皺眉,滿臉的意外落在葉錦添的眼裡就顯得傻氣。
“你還不知道?怎麼過後沒查查看?她走了也不可惜,我給她找了個特別有錢的,做續絃,家裡沒別的女人跟她爭寵。你該放心了吧?”葉錦添拍了拍傻愣愣的金粟肩膀,揶揄道:“什麼時候你再去,帶着我,我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兒呢。”
惶惑從金粟的臉上一絲絲淡去,他的頭越低了:“是。”
“怎麼,不高興?”葉錦添音調高了起來。
金粟只是低着頭,不回話,這讓葉錦添更生氣了,腳往下一砸,他現在內力精深,一腳把洗腳盆都砸破了,水濺得金粟鞋面上都是。
看着金粟還是悶葫蘆沒反應,葉錦添憋得臉色發白,一手叉住金粟的頸子,把人按到面前,狠狠威脅道:“我告訴你,不管我爹給你多少優待,這輩子你都是我的奴才,得跪着給我打一輩子的洗腳水,知道嗎你?”
硬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了兩個字:“知道。”
能不知道嗎?葉錦添手裡捏着胭脂的命,捏着他家老太太的命,除了當個乖順的奴才,他又能怎麼樣?他的一切都是葉家給的,開始只是錢,後來是武藝、才幹,還有在外人跟前的尊嚴。
很多時候金粟都在想,在演武場上,怎麼就會昏了頭,硬撐着贏了。就是因爲贏了那一場,就輸了這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