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九, 岷皇在皇宮裡安排了盛大的宴會,作爲昰澄定侯的送別宴。除了安語然之外,其他所有成年的皇子皇女也一併列席。
安語然和羽薰是手挽着手一起出現在宴會上的, 神態親密, 巧笑嫣然, 立時讓最近盛傳的二條流言都顯得荒謬起來。
作爲宴會上年齡最小的公主, 安語然的座位在諸皇子皇女中是最下首的, 緊鄰着羽玥。她照着宸妃教的禮儀,小心地端坐着,微微垂目, 靜聽上首的岷皇講話。岷皇說了幾句後,昰澄定侯客套幾句, 岷皇再客套幾句, 你來我往地廢話聽得安語然差點睡着。
突然聽昰澄定侯道:“此次來岷國出使, 最使本侯意外的是收到了貴國公主的書信。”
此言一出,安語然眼角瞥見羽玥的身子突然一顫, 她有些意外地微微側頭看向羽玥,發現她臉上不動聲色,雙手卻在桌下攥緊自己的衣襬,顯得緊張起來。
安語然覺得奇怪了,昰澄定侯明明是說收到了自己的書信, 羽玥緊張什麼?從宸妃的話來看, 澄定侯確實收到了自己手書的信箋, 並未被他人篡改。那麼羽玥聽到澄定侯這句話時, 爲何會顯得緊張?如果她早知自己修書給澄定侯的事, 就更不該緊張了。
只聽澄定侯繼續道:“信中所及,發前人之所未見, 述前人之所未言,新奇有益,實在讓本侯想不到是出自於一位公主之手……”
聽到這裡,羽玥的雙手放開了衣襬,身子也微微一沉,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隨即有意無意地看了安語然一眼。
安語然把她的反應瞧在眼裡,心中默默思忖,澄定侯剛纔只說“貴國公主”,並未說明是哪位公主……莫非羽玥以爲第一句話中的公主是指她自己,聽到第二句才知道不是說她?那麼她也給過澄定侯信箋?如果羽玥也曾修書給澄定侯,看她現在反應,定然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有一多半的可能是爲了陷害自己。
她想着這事,澄定侯後面說得幾句話便沒有聽到。這時候岷皇道:“小女一向頑劣,此次只是一時突發奇想而已,倒教澄定侯見笑了。”說着便看向安語然,用眼神示意她起身謙遜幾句。
安語然還在走神,聽到岷皇咳嗽了一聲,她纔回過神來,只見岷皇瞪着自己,便趕緊站起來,行了個對長輩禮:“侯爺過譽了,羽然一介女流,愧不敢當侯爺如此稱讚。”
昰澄定侯五十多歲年紀,面龐清癯,雙目有神,這會兒他微笑道:“公主不必太謙,公主大才,不讓鬚眉。若是當時修書給本侯的並非身份尊貴的公主,而是普通女子,本侯一定會向皇上討人的。本侯用人,唯纔是用,根本不會在乎是男是女。”
安語然心道這澄定侯倒是思想頗爲開明,嘴上又謙遜幾句,坐下時看到了羽玥帶着恨意的眼神,只能在心中翻個誰也看不到的白眼,暗歎一口氣,前身啊前身,你到底是怎麼得罪了這位姑奶奶啊?害得我現在時時要小心提防,這日子太累人了!
終於開始上菜了,按照宸妃之前所說的,只能吃麪前的幾盆菜,不能把手臂伸長,眼神不能亂看還不能盯着一盆菜吃,更不能把面前的菜吃光。安語然按宸妃所言裝着淑女,心中暗自決定,回去後定要叫廚房再炒幾個菜,補償一下自己。
席間,悶得發慌的安語然借上淨房之機,離開了設宴大殿。等一下她還得回去,不能離開太久,不然就要被人以爲是出來拉翔的,而且還是翔秘的那種。大殿到淨房的路上,經過一處小花園,安語然便在這處小花園裡緩步而行。
正值寒冬,園中只有耐寒的針葉樹木依然蒼翠,繞過一叢柏樹後,可以看見一座嶙峋奇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山石上覆着白雪,映着天光與燈光,呈現出暗藍、金橙兩種相間的顏色。
在假山的間隙,安語然偶然瞥見了一條小小的黑影竄過。她好奇心起,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剛繞過假山,那石頭背後的小小黑影又竄得遠了,這一次她看得較爲清楚了,黑影其實是隻貓咪。安語然頓時來了興致,一邊模仿着貓咪的叫聲,一邊躡手躡腳地靠近它。
那貓本欲奔遠,聽見安語然的叫聲,就停下了腳步,警惕地回頭看着她。
安語然走上幾步,這麼近的距離,足夠將那隻貓的模樣瞧個清楚了。它是一隻棕黑色的虎紋貓,有着黃褐色的圓眼睛,身體肥碩,毛色油亮,似乎被餵養得極好。
當看清這隻貓的模樣後,她瞪大了雙眸,那“喵嗚喵嗚”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再也發不出來。她的心砰砰跳着,試着輕喚道:“貓大!”
這隻貓與貓大長得一模一樣!它有些迷惑地瞧着安語然,似乎在辨認她的樣貌,又似乎只是在觀察陌生人。
安語然又向前跨了一步,它立刻轉頭,向假山外面竄去。安語然急忙繞出假山,一路追着它,一邊叫着:“貓大,貓大。”雖然它們如此相像,但她並不敢確定它就是貓大,她只是這麼希望着。
不知不覺她追到了另一個園子裡,那隻貓雖然肥碩,跑得倒是極快,一溜煙地竄入一扇房門中不見了。
安語然這下猶豫了,今日設宴,這個園子被用來安排賓客臨時休息,這間房中亮着燈,應該是有人在裡面歇息,她不好跟進去,在門外喊“貓大”也顯得唐突了,但要她這就放棄,轉身離去,她又不甘心。猶豫再三,她還是輕輕地喚道:“貓大。”
房裡靜靜的,既沒有貓的叫聲,也沒有人的動靜。
安語然慢慢走近那間房間,在門外立了一會兒。反正房門開着,她站在門外向裡面看一下總不要緊吧?她又走近幾步,側頭從門口向內看去,從她這個角度看來,房間似乎是空的。
她輕咳一聲:“冒昧打攪。”
無人迴應,安語然便輕輕拉開門,探頭向裡面張望,剛纔明明看見那隻貓竄了進來,這會兒也不知它躲在了哪裡。房間內空無一人,更空無一貓。
她正想着是不是要進去找一下那隻貓,突然聽見背後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在找什麼?”
安語然吃了一驚,這聲音如此熟悉!她猛地轉身,瞪着身後的人,半天說不出話來。
和第一次在摩韻街頭看到他時一樣,他穿着一襲寬大的粉色深衣,腰側隨意地打了個單結,餘下的腰帶飄垂在身側,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墨黑的眸子看似隨意,卻依然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這死妖孽,真的還活着!她原本想過,如果他真的活着,如果她真的見到他,一定要狠狠臭罵他一頓,可真看到他,而且還是在這皇宮之中!她卻只是傻傻地站着,完全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了。
容問離瞧着她目瞪口呆的神情,輕輕揚起眉梢,脣角浮出一個完美微笑,竟向她行了一禮:“公主殿下金安,殿下不在大殿歡宴,卻到了在下休息的地方,所爲何事?”
安語然入宮一個多月了,早就適應了被各種人行禮參拜,但容問離這番做作,卻讓她渾身不自在起來,她暗想自己是不是有點受的傾向,早先在小樓做清潔,習慣了被他支來支去,每日一“黑”更是家常便飯,現在他突然擺低姿態對待她,一時竟讓她不知該如何迴應了。
她本是藉機溜出宴客大殿,準備一會兒就回去的,因此並未披上鶴氅,之前追趕貓大還不覺得冷,這會兒靜了下來,站在室外說了幾句話後,身上便漸漸有了些寒意。容問離瞧她身上衣衫單薄,向門內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冬夜寒冷,公主殿下若是不介意的話,請進屋再談。”
安語然當然不會介意,她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他了,可不想被凍成冰棍。她跨入房中,正想着該如何開口詢問,這時貓大施施然地從牀底走了出來。她笑眯眯地看着貓大,招招手喚它過來,貓大輕輕地叫了一聲,向着她一溜小跑過來。
安語然伸出雙手,期待着它撲到自己臂彎裡時,那種毛茸茸、軟綿綿的手感。
貓大卻一溜煙地從她身邊跑過,跑到那個妖孽的腳下,歪着頭在他的腿邊蹭啊蹭,十分可恥地賣起萌來。
安語然那個氣啊,當初是誰救了它啊,是誰給它上藥,是誰給它洗澡,是誰天天提供一堆好吃好喝,把它從一隻瘦弱的野貓,喂成了現在的加菲貓二世啊?它現在卻完全無視自己,只對妖孽賣萌了,這個叛徒!
她一火大,剛纔的不自在全都不翼而飛了,她瞪着妖孽問道:“那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小樓怎麼會着火的?你又爲何要裝死?”
容問離緩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遞給她:“這茶不算好,將就喝吧。”
安語然滿頭黑線,這裡招待用的茶,不可能是貢茶,確實比不上他平時喝得那些極品好茶,但他當着她這公主的面說皇宮裡的茶不好,也太不給她面子了。她有些不服氣地說道:“這裡的茶自然是普通貨色,我那裡還有去年的貢茶,比起你……”
話說了一半,她突然醒悟過來,他喵的,差點又被這妖孽成功轉移話題了,她好歹也經歷過這麼多次的明爭暗鬥,早就不是那個剛穿越來時不知深淺的女子了,這次要是再被他耍得團團轉,她就跟他的姓!
茶雖普通,茶杯卻熱乎乎地暖着手,安語然捧着茶杯,清了清嗓子,問出她的第一個問題:“今日父皇設宴招待昰國使者,你是跟着昰澄定侯一起來的?”既然這妖孽剛纔顧左右而言他,自然是不想談論小樓的事情,她姑且放下,先從不那麼敏感的話題開始吧。
“澄定侯是在下的姨父。”
在小樓時,她就覺得這妖孽的身份不簡單,果然他有個侯爺姨父撐腰,不過從昰國跑去韻國開青樓還是相當古怪,讓人頗爲好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不過若是這妖孽有心隱瞞的事,那無論她如何追問,他都不肯說的。
今日他既然隨昰澄定侯來赴宴,爲何又呆在休息的客房不去宴席上?安語然試探着問道:“你早知道羽然公主就是我?你看到我寫給昰澄定侯的那封信了?”當時她是用鵝毛筆書寫的信箋,他又是早就看到過自己筆跡的,只要一見那封信,便可知道羽然公主就是自己。
容問離笑了笑:“數月不見,公主殿下變得聰敏了。”
“雖然你這話聽起來是讚揚,但我怎麼不覺得你在誇我啊?”說她現在聰敏,那以前就是傻妞了?
“想來是平時誇讚公主殿下的人太多,公主殿下聽得膩煩,在下的讚揚,已經入不得公主耳中了。”
安語然微微皺了下眉頭,他要不要一口一個公主殿下啊?還自稱在下,話中句句帶着諷刺,讓人聽起來不是個味道。久別重逢後,看到他還活着,讓她小小地激動了一把,現在他卻擺出一副“你是公主殿下,我敬而遠之”的態度,難道是要提醒她此時太忘形了嗎?小樓相處時的輕鬆融洽,再也回不來了嗎?
她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澄定侯是否還收到過羽玥皇姐的信?”今日宴席上,澄定侯說收到岷國公主來信時,羽玥表現反常,此時她正好向妖孽求證。
容問離道:“姨父曾收到一封匿名來信,信上說貴國羽然公主爲了逃避聯姻,在上香的路上跳車逃跑了。”
“那麼澄定侯之所以不再提聯姻之事,只談聯盟事宜,是因爲這封匿名信?”安語然幾乎可以確定,這份匿名信就是羽玥搞的鬼,不過她卻不知道,這反而是幫自己的忙。
容問離道:“確實如此。”
他這種淡漠的態度,使得安語然沒法再繼續問下去,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安語然試圖打破這份尷尬:“緋青、陳媽她們可好?”既然他是裝死,她們也該也都活着吧?
容問離淡淡道:“都很好。”
“你不好奇我怎麼會是岷國公主的嗎?”
“在下倒是好奇,公主殿下是以何種藉口離開宴席的?”
“啊!”安語然驚呼一聲站了起來,她本是藉口上淨房溜出來的,離開大殿太久,早該回去了,可是她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這個妖孽的,偏偏昰國使團明日就要啓程回昰國了!
她不甘心地瞧了眼容問離,他微微笑着,剛纔那句話是提醒,也是在趕她走。他根本無心和她多談!
安語然咬咬牙:“告辭。”說完轉身便走。
回到設宴大殿,岷皇不滿地盯了安語然一眼,她垂下頭避開岷皇視線,耳中卻聽到羽玥故作關切地說了一句:“羽然妹妹去次淨房也太久了,莫不是有什麼不適?姐姐擔心得差點想去找你了呢。”
安語然心中不爽,冷冷地回了一句:“羽然反而比較擔心羽玥皇姐的身體呢。昰澄定侯剛纔提到公主修書與他時,羽玥皇姐好像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羽玥臉色微變,偷偷瞟了眼安語然此時的神情,沒有接她的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