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岷國有祭春神的習俗,家家戶戶都要翻土,讓家中多子的婦人親手埋下一段楓樹枝條, 以預示今年豐收。就算不是務農的人家, 家中也多有田地農莊, 一樣也要祭春神, 更因此衍生出向春神祈求好姻緣與求子的風俗。
宸妃因流言之事, 擔心安語然的將來婚姻,因此早幾日就將此事告訴了她。安語然對這祭春神時祈求好姻緣的風俗無感,卻樂於可以外出, 因此聽到這個消息後滿臉興奮。
宸妃笑着搖了搖頭,這便命宮女去準備幾日後祭春神所用衣物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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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三月初三, 這一天陽光和煦, 風吹在身上卻還帶有幾分寒意。而過了這一天之後, 氣溫便會越來越暖,逐漸進入春季, 萬物復甦,凍土消融,農夫們也將在祭春節之後開始春耕了。
北國的春季要遲來,冬季又要早至,一年之中, 適合耕種的時間要比南方少了許多, 在這有限的時間裡, 人們都希望能有更多的收成。難怪岷國要比南方諸國多了一個祭春神的習俗。
皇家祭春神自然不會是爲了自家田地, 而是爲了祈福今年一整年能夠風調雨順, 舉國農事順遂,作物豐收。作爲多山的北地, 耕田本就不多,所以岷皇對農事尤其的重視,每年都要出連岐城,在城外擇一肥沃田地進行祭春儀式,今年亦不例外 。
一大早,岷皇一行浩浩蕩蕩的車隊就從宮中出發,大半個時辰後,到達了這次祭春的目的地,城郊去年畝產最多的一處田地。
輦車剛停下,安語然便有些忘形地跳下車,回頭看見暗暗皺眉的宸妃,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向她嘻嘻一笑。宸妃又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緩步下車。
安語然向周圍看去。今年中選的是一個小農莊,不遠處可以看到灰黑色,頂端覆着白雪的山巒,農田裡積雪已融,露出了黑黝黝地土壤。準備進行祭春儀式的這塊農田周圍已經被御前侍衛圍了起來,禮官們也早早就到了,將前幾日就搭起的祭臺清掃乾淨,各式用具都佈置到位,只等岷皇一行到達就可直接進行儀式。
岷皇與皇后最後下車,待衆人禮畢,岷皇讚賞了農莊主人幾句,希望他的農莊今年還能有極好的收成。農莊主人激動地再次跪了下去,口中大喊皇恩浩蕩。接着岷皇攜皇后登上高聳的祭臺,先由岷皇念祝禱詞,再點燃香火,供奉春神。
奉過香火後,皇后緩步下了祭臺,來到這塊農田的中央,素手輕輕挽袖,接過宮女遞上的一柄小巧金鋤,翻開土壤。當然這柄金鋤只是包金,並非純金製成,農田這個位置的土也早就提前翻鬆了,所以皇后只是做做樣子,毫不費力地挖出一個淺坑。
她將金鋤遞還宮女,這時另一邊早有宮女捧上金盤,盤中是一節早晨剛切下來的楓樹枝條。皇后雙手取過楓枝,將這節枝條放入淺坑,再用土壤將它掩埋起來。
此時祭臺上的岷皇又唸了一段祝禱詞,大意是祈求今年風調雨順,秋收能夠豐獲,至此儀式結束。
皇后離開這塊農田後,宸妃輕拉安語然的衣袖,示意她現在可以去踩那節楓枝所埋的地方,安語然搖搖頭,她纔不信去踩一腳楓枝就能帶來什麼好姻緣,何況這會兒跑到田地中央去祈求好姻緣,不是平白又讓人想起關於她的流言麼?她雖不在意流言,卻也不喜歡被別人看猴戲。
身後突然傳來不鹹不淡的一句:“羽然妹妹趕緊去祈福吧,一年也就一次機會,過了今日只有等明年了。不過,我看羽然妹妹就算去了也沒用,還是不要被人看笑話了。”
安語然不用轉身就知道那是羽玥,也許是前幾天宴席上她對羽玥的暗諷,讓羽玥覺得不必再僞裝成關心她的好姐姐了,現在開始把敵意擺到檯面上來了。這樣也好,她本就厭憎羽玥,既然羽玥開始撕破僞裝,她也就不必再假裝尊敬這位皇姐了。
她正要回擊羽玥,羽薰從前面走了過來,一把挽起她的手臂:“走,然妹我們去踩楓枝,不要理她,她對自己定的親事不滿意,就希望別人也和她一樣!”
羽玥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雙眸中閃過強烈的恨意。去年她母妃給她定了和濟寧侯府世子的親事,雖然爵位比不上靖國公府,但是一來羽薰是要和嫡次子成婚,而她是要下嫁世子;二來濟寧侯府家底豐厚,輪田地財產的話,要遠遠超出靖國公府。
她本來頗爲滿意這門親事,雖然嘴上不提,但只要在羽薰面前,心裡就總有種良好感覺。誰知不久後她才知道,這個濟寧侯府世子給牡丹閣的一個姑娘贖了身,在外面買了宅子偷偷養着。要說這事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被包養的青樓女子,連個妾都不算,不能單憑這事兒就退婚。但換了誰的未來相公做出這樣的事,誰都不會好受的不是?
羽玥剛知道此事時,連着幾天沒有睡着覺,每次看到羽薰,就覺得她一定是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若是羽薰提起繡嫁衣的事,她就會覺得羽薰是在當面嘲諷自己了。
這會兒,羽薰真明着開口嘲諷她了,更教羽玥恨得銀牙咬碎,她還來不及想出什麼回嘴的狠話,羽薰已經拉着安語然跑遠了。
安語然等走遠了,便湊近羽薰耳邊,悄悄地向羽薰問羽玥的婚事。羽薰語帶譏諷地簡單說了一遍,安語然回頭看看站在田邊,一臉鐵青的羽玥,心道看來她是不會來踩楓枝了。
她由此事聯想到羽薰也已經定親,有些好奇地問道:“薰姐姐,你不是已經定了親,怎麼還來踩楓枝啊?莫不是對祝公子有些不滿意了?”
“去!”羽薰笑着假意打了她的肩膀一下,“又不是隻有祈求好姻緣才能踩楓枝,我是爲了求個吉兆唄。”
安語然回想了一下宸妃前幾日所說,突然明白羽薰的心思,嘻嘻笑道:“我知道薰姐姐是求得什麼吉兆了,好沒羞啊,還沒嫁過去呢就想着爲人家生孩子了。”
羽薰被她說穿心事,這下鬧了個大紅臉,站定了推開安語然,憤憤地說:“然妹真是沒良心,我還不是爲了替你解圍,這才陪着你來踩楓枝的,你倒好,這樣取笑我!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了。”
安語然便嘻嘻哈哈地討了饒,拉着羽薰一起去踩楓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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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春儀式結束,皇室的車隊又浩浩蕩蕩地回城。
安語然從輦車的紗窗向外看去,嘆息自己又要回到那個無聊的皇宮裡去了,空暇時間不是練字就是和狗二玩鬧,一點意義都沒有。整日看着那幾間宮閣,那幾個花園,連繪畫都畫不出什麼新意來了。
她看見街邊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孩,看個頭大概也就七八歲的樣子。這個時節,戶外還是很冷的,那孩子卻只穿了件破爛的夾衣,破洞處可以看到,裡面連棉絮都沒有塞。孩子腳上的鞋子也是單薄而破爛,好幾個腳趾頭與腳踝都裸露在外,寒風中早已變成了紫紅的顏色。這孩子就這麼坐在冰冷的地上,面前擺着一個破瓷碗,裡面卻一個銅板都沒有。
安語然看得難過,急忙喊停了輦車,連帶着後面的車也不得不停下。她不便下車,就解下身上的貂皮鶴氅,讓隨侍宮女再拿些銀兩和糕點,連帶着那件鶴氅給那孩子送去。
羽玥的輦車就在安語然的後面,見突然停了,就不滿地讓宮女下車看是怎麼回事。回來的宮女道:“回公主殿下,是前面的三公主叫停的,爲了給路邊的乞兒糕點和銀兩,聽說三公主還把自己的鶴氅解下來給那乞兒。”
羽玥冷哼一聲:“裝模作樣,籠絡人心。”
那宮女不敢接口,只能低頭垂目坐好。
乞討的孩子一下子看到這麼多銀兩和這麼華貴的衣服,害怕得不敢收下,任那宮女怎麼說都不敢伸手去接,直到宮女不耐煩地把東西放在他面前的地上,他才相信這真是給他的,趕緊向前趴跪在地上,連聲說着:“謝謝大好人,謝謝大好人!”
安語然看到他如此感激,心中卻更爲難過,遊逸曾說過,這孩子拿了這些東西,也是要去交給丐頭的,他自己最多不過是吃了那些糕點,免了一日的飢寒而已。然而她又不能把他帶回皇宮,這連岐城裡這麼多乞兒,她可以每日施捨糕點嗎?她又可以施捨到幾個?當他們逐漸長大以後呢?
或許,她能做的,並不僅僅是練練字畫畫圖。她想要做一些能改變這些孩子將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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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輦車行駛在午門外的永福大街上時,安語然瞧見了一個人,一個她最近常常會想起的人。
他還是一身白衫,孑然獨立,冷峻清逸。
早春的白日還是較短,午後的陽光,早早地就帶上幾分橙黃的顏色,斜斜灑在他的身上,讓安語然想起初入遊府的那個傍晚,他也是這樣靜靜站在橙黃色的陽光裡,一臉淡然。只是現在的他,清瘦了許多,顯得有幾分憔悴,讓她不由得心疼起來。
他雙眸之下雖有淡淡的青影,目光卻仍然銳利,直視着一輛輛駛過的輦車。
只是短短的數息時間,她的車從他的身前駛過。有那麼一瞬間,隔着紗窗,他們相互凝視着對方,從對方的眼中讀到了驚異與歡喜,還有釋然與無奈……
時間如果能凝固,讓她選擇永遠封存某個時刻,也許她會選擇此時此刻,然而,時間終究是留不住的。留存下來的,只有永難忘懷的記憶碎片。
也只是那麼一瞬間,他們交錯而過,再也看不到對方的容顏。
輦車直直駛入午門下的陰影當中,再次駛出陰影時,已是在皇宮中了。安語然頹然轉身,隨侍的宮女問道:“公主殿下,你怎麼了?”
她眨眨眼睛,將漾起的淚水忍了回去:“風沙吹進了眼裡。”至少,他來找她了,至少,他們都好好的活着,那麼將來會怎樣,誰又能說的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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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逸目送她所乘輦車,消失在午門下的陰影中,鳳眸中也掠過一抹暗影。
居然真的是她,岷國的三公主,若非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
當初只是追着她在驛站與市鎮居住的痕跡,追到連岐城後就再也沒了音訊,他不耐再等鄒鉉發來的消息,未等傷勢痊癒,就親自趕到了連岐,卻怎麼也找不到她。
十數日後,他收到一條消息,從榆雲鎮上歸來的車伕王貴那兒得知,她確實是到了連岐城,但讓他心生不豫的是,同車而行的還有個叫柯嶺的獵戶,據王貴所說,兩人關係還頗爲曖昧。
他就在連岐住了下來,打發鄒鉉去周邊市鎮找人。不曾想,卻在上月下旬聽到了連岐城內一條流言,說的是岷國三公主曾失蹤過一年多,流落在外的時候,曾在青樓住過許久。這岷國公主的外貌被傳的五花八門,但其中一個說法引起了他的注意,據那人說,岷國公主的雙眸是金褐色的,因爲別緻,所以在青樓特別受歡迎。
他對此事上了心,讓鄒鉉去仔細調查,聞知今日會有祭春神的儀式,他便等在了午門外,卻沒有想到,真的見到了她本人!
雖然見到了她,然而此時此刻,他們的身份地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是一國的公主,長居深宮,少有外出的機會。他現在卻只是蓮國的一介商人,既無資格求見公主,又無機會覲見岷皇,即使能夠覲見岷皇,難道他能對岷皇說貴國的羽然公主早在去年就已經與我成婚,請准許她隨我一起去蓮國吧。
更何況,他不知她的心思如何。她幾次三番地從他身邊逃走,自是不願作他妻子,現在她身爲公主了,就更不會願意作他妻子了,恐怕還會將前事一筆勾銷吧?
遊逸微垂鳳眸,無奈地笑笑,至少,她還活着,至少,她看到他那一瞬,眼中並非厭惡與害怕,還有着幾分歡喜,那麼將來會怎樣,誰又能說的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