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是什麼大事?”顧寧信皇甫燁睿之言,她覺得眼前之人沒必要在她面前說誑語。
皇甫燁睿沉默,良久,他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快送我回府吧,我現在很擔心我的家人!”說着,顧寧就揭開錦被,準備下牀穿鞋。不料,沒等她的腳着地,就聽皇甫燁睿道,“你坐着別動,我幫你。”從牀邊站起,他蹲身在地,拿起繡鞋邊穿邊道,“你身上穿的衣物,還有這繡鞋,都是府裡針線房爲顧側妃做的,還望不要介意。”
顧寧想阻止他手上的動作,卻在短短時間內,男人已給她穿好繡鞋,起身站好,她臉兒微紅,隨手整理着衣裙道,“是慧姐姐的衣物,我怎麼可能介意?”
“不介意就好。”皇甫燁睿眸中染上一絲傷感,道,“或許就此之後你我再無單獨相處的機會,我現在想將剛有對你說過的話重複一遍,你可願意聽?”
顧寧臻首低垂,咬脣沒有言語。
皇甫燁睿道,“我已經徹底明白,與你再無可能。此生,能夠看到你開心,幸福,知道你就在不遠處,這於我來說便足矣。”
他說得很慢,聲音也很輕,“我會遠遠守護着你,但凡你有需要,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相幫。寧兒,我說這些話,不是想給你增加什麼心裡負擔,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喜歡你,愛你!你可以當我不存在,亦把我的話轉身就忘到腦後,我不會怪你的!”他靜靜地看着顧寧,仿若看着久別多年的戀人,在暮年之時重複一般。
所有的煩惱、悲喜、心痛,都被歲月磨盡,留下的只有無言的凝望。
顧寧這一刻清晰感覺到,感覺到他這份愛意有多麼的濃郁,深沉。
爲此,她的心忽然一痛,喃喃道,“你不必這樣的!”說着,她穩住心神,揮去剛纔的不適感,“只要你真正做到放下,做到釋然,總有一天,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
皇甫燁睿淡淡一笑,道,“別有壓力,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你放心,我不會再主動出現在你面前,除非你有需要之時。”
顧寧默然。
皇甫燁睿又道,“走吧,我送你回府。”說着,他人已轉身,提步室外走。
顧寧擡起眸子,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後,跟了上去。
“冒犯了!”兩人在院裡站定,皇甫燁睿靜靜地注視着她,仿若要將眼前人兒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刻在眼裡,烙印在心中,好一會過後,他攬住顧寧的腰肢,雙腳輕輕一跺,凌空而起,飄向侯府方向。
顧寧一路上沒有言語一句,即便皇甫燁睿離去,她也沒說話,只是看着他頎長挺拔的身影,不多會融入漫漫夜色之中。
距離皇城三十里地外,有一面積不小的荒墳場,墳場周圍是一片片密林。
皇甫熠此時身處墳場靠背的密林叢中,此刻,他負手而立,嘴角掛着一抹淺淡而隱秘的笑,凝向眼前不遠處,戴着青銅面具的黑衣人。
“還不打算束手就擒麼?”他目光挪轉,掃了眼黑衣人周圍的屍體,“本王平生最討厭不自量力者,所以,閣下還是束手就擒來得好些。”青色長袍臨風舞動,發出獵獵聲響,他的聲音很輕,但透着股無與倫比的威嚴。
陸隨雲和顧祁,以及數名血衣衛,在他身後站着,個個神色冷然,盯着那形單影隻的黑衣人。
他們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不少血漬,看來是剛大戰過一場。
“要我束手就擒,你覺得可能麼?”黑衣人並沒有因爲所有屬下已經戰死而形容狼狽,他眸光倨傲,氣勢上並不輸於皇甫熠。
“既然閣下想做垂死掙扎,那本王也沒什麼話可說了!”說着,皇甫熠負在身後的雙手緩緩鬆開,右手隨之優雅地擡起,剎那間,他修長的指尖躍出數道晶亮的寒芒。
黑衣人目光一怔,似是完全沒想到他的武功已達登峰造極,以勁氣爲劍的境地。
之前的大戰中,皇甫熠只是觀戰,並沒有出手,也難怪黑衣人這會子怔忪。
“太子殿下,咱們的計劃早已被敗露,您還是收手吧!”
黑衣人回過神,右手腕一抖,掌心倏然多出一柄利劍,然,就在這時,就在他欲和皇甫熠交戰時,一道女聲傳了過來。
跟着,他就看到一男一女兩抹身影凌空而落,在他的敵人陣營前方站定。
“他們什麼都知道,咱們的所作所爲,盡在他們掌控之中,而咱們看到的,拿到的都是他們……”
“夠了!”黑衣人冷聲打斷女子的話,“是你出賣孤的對不對?”
落到眼前的處境,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圈套,所有一切都是圈套,他呢?卻自以爲佈局周密,沒想到一切都在對方掌控之中。
細作、米囊子,滲透到大周京城中的普通暗樁,還有他裝失憶,扮傻兒,這些在不遠處的諸人眼裡,全是笑話。
在剛剛開戰前,他就已經知道,還需要她提醒嗎?
曲遠和他一起長大,是他此生最重視的朋友,爲幫他完成這次的任務,不畏危險,滲透到定國皇家軍校,結果在今晚慘死在他眼前。
左臂被利器砍斷,身受重傷,滿身是血趕至這片密林,想告知他計劃早已敗露,讓他快些帶人離開,終還是晚了一步!
“我,我沒有……”聶鸞說出這話,顯然沒有太多底氣。
是的,凌空而落的一男一女,就是她和蕭湛二人。
而她之所以沒有底氣,源於打一開始,她的言行舉止就已引起蕭湛懷疑,基於這點,她不敢保證蕭湛沒有用什麼她不知道的法子,將他遭遇暗算,被馬賊圍殺,還有後面發生的一些事,有無傳回大周。
要不然,大周這邊也不會一早就做出安排,對他們的佈局見招拆招,卻又給他們製造出每行一步,皆得逞的假象,從而迷惑他們的視線。
“是嗎?”黑衣人,也就是鄔蒙太子鄔木禛微微一笑,“過來,當着孤的面,近距離告訴孤你沒有。”
明明是在笑,明明聲音很輕柔,可這卻令聶鸞不由感到心慌。
要過去麼?
要到他身邊去麼?
他不會對她不利的,他們之間還有感情在呢!
聶鸞給自己做着心裡建設,慢慢的,她腳步移動,一步一步朝鄔木禛走近。
蕭湛沒有管她,只是低聲在皇甫熠耳邊說了句什麼,就見皇甫熠收斂真氣,指尖寒芒隨之而散。
“真沒有出賣孤?”當聶鸞靠近,鄔木禛伸出手,挑起她秀美的下巴,垂眸朝她已凸顯的腹部望了眼,勾起嘴角,語聲邪魅道,“你憑什麼要孤信你?莫非就憑你腹中這孽種?”譏諷之語自他嘴裡溢出,他倏地收回手,嗤笑道,“原以爲你會忠於孤,沒想到你和你娘一樣,都是人盡可夫的踐人!”
“我不是,我不是!”聶鸞搖着頭,身體輕晃,往後禁不住退了兩步。她眼裡聚滿恨意和決然,“她爲了和二叔在一起,毒死我爹爹,又親手將自己的幼兒推入湖中,就是我,她也不顧念母女情分,要將我下嫁給一個接連克妻,還有殘疾的老男人。”
“我恨她,我恨死她了!是你的出現,讓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是你的出現,讓我殺了她,殺了二叔一家,給爹和小弟報了仇,不爲別的,就爲你這份恩情,我都不會做出背叛你之事。”
“更何況我是那麼喜歡你,甘願爲你離開繁華的都城,甘願爲你捨棄一切,幫你實現願望,你倒好,竟懷疑起我的忠誠。”
眼裡淚光閃現,她滿目痛色,又道,“記得那晚麼?就是在那晚,我將自己給了你,將清清白白的我給了你。也就是那晚,讓我有了他,讓我有了你的孩兒,而你卻因爲自己的猜疑,說他是孽種,鄔木禛,你還有沒有良心啊?”手撫腹部,聶鸞眼裡的淚水大顆大顆滴落。
鄔木禛並不爲她之言,以及那淒涼的淚水所動,“你覺得孤會信嗎?還是說你覺得孤很容易受騙?”他的眼裡沒有絲毫感情,語氣亦是,“孤從未喜歡過你,幫你只不過是孤一時無趣,找個樂子解悶罷了,嗯,也不全對,往根上說,是皇上和孤早就想剷除你狄家了!”
“所以你就借我娘和我二叔的醜事,利用我……”聶鸞不信,不信鄔木禛所言都是他的陰謀,若真是,她豈不是太可笑了?
她喜歡他,甚至深愛着他,全是出於他的柔情,出於他一力相幫,爲父親和幼弟討回公道。
沒想到的是,她確確實實只是被利用,借她的恨,他派出人手,殺了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一家,讓百年世家狄家,瞬息間崩塌,從此消弭於世,而她則爲此背上了不堪的名聲,只能隱姓埋名……
“孤利用你,那也要你有利用的價值,否則,孤用得着在你身上費心思!”鄔木禛說着,手中利劍就朝聶鸞腹中刺去,“孤不會容忍任何一個背叛者活在世上。”
不料,他的劍在快要碰到聶鸞時,卻再也前進不了分毫。
劍身一寸寸開始結冰,從劍尖一直往上,他怔怔地看着這一幕,好一會沒回過神。
“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殺,簡直連畜生都不如!”清影如蝶,在漫漫月色下,翩然落於地上。
連城神態悠然,嘴角漾開的笑容卻尤爲譏諷,“除過會使用飲血劍,鄔太子可還有其他本事?”抱臂而立,她凝視着右臂已經冰凍的鄔木禛,“嘖嘖”兩聲,輕笑道,“這姿勢可真英武,不服氣的話,你可以使出其他招式來攻擊我。”
鄔木禛根本就動不了,甚至於他都不知自己怎麼就變成這樣。
“顧連城,要我死就直接動手,羞辱人應該不是你的作風!”這個女子,這個容顏絕美,風華出衆的女子,他不該小瞧她。
可是,此刻於他來說,一切皆已晚。
連城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羞辱人的確不是我的作風,但那也得看對誰了!”說着,她臉色驟然一變,“你裝傻纏上我三妹,不說別的,單就她對你的照顧,你也不該算計到她身上。”
伴音落,她身上驀地露出殺意。
鄔木禛目光閃爍,心中劃過一陣不祥的預感。
落此境地,生死雖已置之度外,但不到最後關頭,他還是想搏一把。
“我只是成全她和貴國五皇子罷了!”穩住心神,他幽幽道。
連城臉上綻開一絲笑容,那笑容嘲弄無比,“死到臨頭,還妄想挑起是非,你以爲我們大家都是傻子嗎?”
頓了頓,她接道,“實話告訴你,你的算盤已然落空。”
“不可能。”鄔木禛斷然道,“我給她服用的是我鄔蒙的秘藥,唯有男女歡好,才能解開藥效,否則必死無疑。還有,五皇子屋裡我可是燃了異香的,醉酒的他,在那異香作用下……”
連城鼓掌,截斷他的話,“你佈置的夠周密,可惜的是你小看了他。”說着,她掌風從鄔木禛面門上掃過,只聽“咔嚓”一聲,他臉上的青銅面具倏然碎裂,落在了地上。
“知道冰靈果嗎?它不僅可以驅蠱,更可以解白毒,而我手中正好有這奇珍異果,後面不用我說,你也該想得到。”
鄔木禛聞言,俊秀的臉上表情一怔,瞬間不知再說什麼好。
“熠王妃,寧兒她真沒事了嗎?”蕭湛乍一聽到顧寧出事,心驀地就一緊,恨不得立刻趕至她身邊,這會兒雖確認顧寧平安,可心神還是有些不定,於是,他禁不住問連城。
“她若有事你會怎麼辦?”連城轉過頭,挑了挑眉,抱臂凝向他。
蕭湛想都沒想,直言道,“無論她有事無事,我都喜歡她,深愛她,非她不娶!”
“不錯。”連城很滿意他的回答,微笑道,“她很好,一點事都沒有,在府裡等着天明,侯你帶着迎親儀仗上門迎娶呢!”
蕭湛聽她這麼一說,心裡安穩的同時,俊臉隨之漲紅,好在這會是黑夜,即便有月光照耀,旁人也看不甚清楚。
要不然,他鐵定尷尬的不得了。
聶鸞定定地看着鄔木禛,看着這個想殺她,想殺死他們孩子的男人,她實在難以相信他會用劍指向她。
額上冷汗滴滴滾落,她忍着腹部傳出的痛感,眼神傷痛道,“酒樓相見,起初你在顧三小姐面前,欲揚手打我,那時我心裡很難受,可是隨後你我單獨相處時,你又對我很好,很溫柔,說只要我拿到東西,咱們今晚就可以回鄔蒙。”
“知道麼?那一刻,我很是惱恨自個呢,不該對你生出誤會,更不該懷疑你對我的感情。然而,眼下我所看到的,聽到的都告訴我,你不過是在利用我,不光利用,你還懷疑我不貞,要殺死我和孩子,告訴我,你爲何就這般心狠?”
鄔木禛臉上除過冰冷,再無其他表情,“卑賤如你,孤從未看在眼裡。”說出這句話,他整個人身上充滿桀驁不馴的霸氣,“孤是鄔蒙的太子,未來更會是鄔蒙帝君,乃至這天下的君王,而你,不過是家族沒落,揹着不堪之名的卑賤女子,有何資格站在孤身邊?”
“你……”聶鸞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流出身體,抱住腹部,她蹲身在地,仰頭看着眼前的男人,“你好無情!”
“孤本就無情,你現在才知道不覺得太晚了麼?”鄔木禛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腦後黑髮飛揚,沒有絲毫隱瞞自己的心思,“從小到大,孤心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感情!”
“唉!可惜了,像你這種善於僞裝,又冷血無情的男人,還真是適合做帝王,做孤家寡人,奈何你生不逢時,又上杆子往我這撞,終了,你只能和這個世界說拜拜了!”連城淡笑着,“我會讓你不帶一絲痛苦離去,你覺得怎樣?”
左手優雅擡起,催動異能,立時,鄔木禛感到如狂浪般的冰寒之氣,朝他鋪天蓋地罩下。
“我現在僅用五成功力,但不消半刻鐘,你就會由內到外,全被冰凍,然後呢,我只需輕輕一指,你就會消失在這個世間,會屍骨無存哦!”鄔木禛這會子已經變成半個冰人,但他眼裡竟出奇的沒有恐懼,“謝謝,我很喜歡這樣的結果。”嘴角掀起一抹桀驁的笑,他沒再說話。
“喜歡就好。”連城笑容邪魅而冰冷,“記住,這是我對你算計我三妹,做出的懲罰。”
皇甫熠他們只是靜靜地看着,誰都沒有言語。
“熠王妃……”聶鸞卻忽然跪地,臉色慘白,求道,“熠王妃,求求您放過太子吧!我,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些鄔蒙的情況,只求您饒太子一命!”
“你要告訴我什麼?”連城朝已經冰凍到胸口的鄔木禛掃了眼,目光挪轉,鎖在她身上,“告訴我米囊子在貴國哪裡生長着,還是告訴我有關貴國的其他秘密?”突然,她笑了笑,話鋒一轉,“可是怎麼辦呢?你要說的,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爲這世上很快就不會有鄔蒙。”
聶鸞吃力地站起身,望着鄔木禛的冷臉,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連城聽,“米囊子有專人培養,生長在幽幽谷,那裡很美,成片成片的米囊花開放,就像是人間仙境一般,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它們是可致人喪失自我,成爲行屍走肉的毒藥……”
“別靠近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鄔木禛語聲艱澀,道出一句。
“怎麼辦?就算你利用我,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愛着你。”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擡起手,她撫上鄔木禛俊秀的容顏,“我們一家三口永遠在一起好不好?在另一個世界,你試着喜歡我,試着愛我,好嗎?”
鄔木禛此時已冰凍到頸部,因此,他無法開口說話。
收回手,聶鸞退後兩步,轉身望向蕭湛,“蕭大哥,我有話對你說。”她笑的輕柔,笑的悽傷。
蕭湛卻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又道,“你不想知道和我究竟有無發生那種關係嗎?想的話,就走過來抱抱我好不好?”不是她不想走過去,而是腹部傳出的劇痛,讓她無法再邁出一步。
此時的她,如風中即將零落的花兒,讓人看着禁不住心生憐意,很難說出拒絕之語,加之蕭湛也很想知道自己有無做過對不起顧寧之事,所以,他眼裡閃過掙扎之色。
“我不讓你抱了,你走過來就好。”似是看出他的猶豫,看出他的掙扎,聶鸞笑笑,語聲輕柔道。
蕭湛的身形終於還是移動了,他走向她,最後在距離她三步外站定。
熟料,下一刻,聶鸞已撲倒他懷中。
他身體僵硬,捶在身側的雙手不由握緊。
他很想推開她,推開這個沒有多少心機,但卻無法讓他原諒的女子。
連城看着他們,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她只是朝鄔木禛透明、似冰雕般的身體伸出一指,只聽“砰”一聲碎響,無數細微的冰晶飛舞而起,慢慢的隨着夜風飄散了開。
鄔木禛站的位置上,此刻空蕩蕩的,什麼都不再有。
他死了,屍骨無存,他真的死了麼?
聶鸞腦中一片混亂,她緊緊環住蕭湛的腰身,身體不停地劇烈顫抖着,那“砰”的一聲,在她耳邊久久迴盪,消失不去,讓她難以平復下如巨浪般洶涌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