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庵一臉後悔地說着,“可我沒想到我的人在擄顧小公子途中,會出現差池,更沒想到軍中的人,那麼不長腦子,被顧連城發現不說,還割了頭顱示衆……”
“事已至此,你怕又有何用?”從他身上收回目光,岑嵩雙眼閉闔,幽幽道:“顧祁那小子要是知道顧駿失蹤與你有關,你認爲忠勇伯府目前能安然無恙嗎?”
梅道庵思量着他的話,沒有說話。
就聽他又道:“稍安勿躁,以不變應萬變,除此之外,我給你再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舅父……這樣真的妥麼?皇上可是很器重顧祁那小子呢!就這短短几天,不僅下旨讓其襲爵,更是不時往寧遠侯府賞賜東西。”
“你覺得我的法子不妥,難不成有更妥善的法子應對?”睜開眼,岑嵩凝向梅道庵,目中涌上不悅。
“我……我……”
梅道庵張了張嘴,卻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既然你沒有更妥善的法子,就不要對我說的話產生質疑。”岑嵩面沉如水,說着,擺擺手:“你可以回去了!”
從椅上站起身,梅道庵嘴角動了動,卻見岑嵩看都不看他,只好嚥下到嘴邊之語,行禮而去。
這次他夜裡到訪丞相府,岑嵩並未着身邊的老僕喚岑逍過來一起議事。
只因前些時日,他們父子倆之間出現不快後,岑逍每日下朝回府,除過日常請安,再不去他院裡坐。
時隔多日,父子二人,一次對話都不曾有過。
“來了就現身,老夫見不得藏頭縮尾之輩!”院中腳步聲走遠,岑嵩沉着臉,對空道出一句。
鬼幽冷哼一聲,自暗處走出:“老丞相就不怕,若我提前現身在你面前,忠勇伯會怎樣想?”
“他怎樣想,老夫根本就不往心上放!”淡掃他一眼,岑嵩語聲肯定,道:“寧遠侯府的小公子在你手上。”
鬼幽點頭: “沒錯,是在我手上,哦,也不對,我已安排人將他送去了一個地方。”
“你擄他有用?”岑嵩皺眉問。
“暫時不知,但想來遲早會有用。”顧連城太不一般,他不能不爲主公的大業多做打算,再有,寧遠侯世子還活着,三年多前的事,他又知道多少?鬼幽斂目沉思,倏地眼底暗芒流轉,“我會離開京城一段時間,這裡的事,就勞煩老丞相多費心了!”言語到這,他擡起頭,與岑嵩四目相對,“顧祁不能留着,我離開前,會動用那枚不知是否已失效的棋子,若事成,再好不過,一旦失敗,老丞相務必第一時間安排人接手!”
岑嵩沒有立時接他話,而是過了好半晌,聲音暗沉:“你怕他?”
“怕?”鬼幽嗤笑:“我不是怕他,而是擔心他會壞了主公的大業!”稍頓片刻,他若有所思道:“他失蹤三年多,眼下突然現身京城,老丞相可知他這三年裡都做了什麼?”
岑嵩表情未變,道:“也不知當初拉那些個蠢貨作甚,說什麼追殺途中,跌落馬背,滾下山破,被野獸吞噬,結果呢?蠢貨就是蠢貨,老夫現在想想,不由爲大業能否成功憂心啊!”
“他們是蠢,但也起了不少作用,老丞相說話還是注意些好,免得傳到主公耳裡可就不美了!”人是主公拉攏的,再怎麼不成事,也得爲主公多少留點面子,眼前的老傢伙剛纔所言,未免太不把主公放在眼裡!鬼幽目光陰鷙,定定地鎖在岑嵩身上。
“你用他來壓老夫!” 岑嵩臉上浮現出一絲怒色:“沒有老夫,你覺得單憑你的主公能成事麼?”
鬼幽冷笑:“當初與主公聯手,可不曾有哪個逼老丞相,現在老丞相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又是爲哪般?”
老臉一陣滾燙,岑嵩錯開鬼幽的視線,哼聲道:“你以爲眼下除去顧祁那小子,就會萬事大吉?哼!就你所言,他失蹤三年多,難保不知道些什麼,既然他知道,你敢保證皇帝就不知道麼?”
鬼幽道:“我不是沒想過那個可能,但除去他與主公的大業沒有壞處。”
“慢走不送!”岑嵩在他語落後,直接下了逐客令。
鬼幽揖手:“老丞相保重!”他音色平靜,無絲毫惱意。
岑嵩靠坐在椅上,雙眼微闔,未曾言語。
半晌後,他掀開眼簾,屋裡已無鬼幽的蹤影。
“一切快結束了!皇甫澤,你後悔麼?後悔從我身邊帶走盈盈?倘若不是你橫刀奪愛,又不知珍惜,我會隱忍多年,不惜百年家業毀於一旦,也要顛覆你的王朝,除盡你皇甫家的血脈……”嘴角翕動,他眼神狠厲,低語呢喃。
杜院首的手術是很成功,但連城在天微亮的時候,還是發熱,且身上的溫度燙得嚇人,喚雪,喚玉幾個邊盡一切所能幫她降溫,邊不停地抹眼淚。
好在過了數個時辰,她身上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但她卻一直沒有醒轉。
晃眼過去三日,這期間,她降下的體溫,偶有上升,卻不像手術當晚那麼滾燙。三日,三日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然,在陸隨雲看來,卻宛若過去了三年。
除過給連城換藥,是喚雪她們而爲,其他時間,都是他在連城身邊守着。
靜寂的夜裡,陸隨雲坐在牀邊,緊握連城纖瘦的小手,眼裡溢滿疼惜: “醒過來好麼?”將掌心的手兒貼在自己臉上,他喃喃道:“大軍已攻佔東旬兩座城池,我們也已拔營,進駐庸城,你醒來好不好?他回京了,是在昏睡中被他身邊的管家帶離庸城的,你就不擔心他麼?若他醒轉,知曉因他之故,致你重傷,你說他會怎樣?”
“我雖不知他身上發生了何事,雖不知你具體知曉些什麼,可我知道,你們之間必是遇到了難事……”
眸中疼惜漸轉爲傷痛,他輕吻連城的手背:“我喜歡你,甚至不知在何時愛上了你,按理說,知曉你們之間出現問題,我該感到高興,可我卻高興不起來,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爲我不想你不開心,因爲我知道你心裡只有他,既如此,你就快些醒轉,解決你們之間存在的問題,讓我看到你幸福,連城……醒過來……好麼?”
“……水……水……”連城嘴角慢慢動了動,嘴裡發出若有似無的聲音。
“連城,你醒了嗎?你是不是醒了?”陸隨雲喜出望外,顧不得擦拭眼角的溼潤,高興地看向連城蒼白的臉兒:“你要喝水是不是?連城,你想喝水……”他的話明顯有些語無倫次。
杜院首推門而入:“連城醒過來了?”
“她要喝水,可眼睛卻還沒睜開。”陸隨雲頷首,隨之道出一句。
爲連城把過脈,杜院首眉眼間染上了一絲淺淺的笑意:“從脈象上看,她的情況已全然穩定,明個一早應該就能醒過來。”
“杜院首,你……你所言屬實?”
陸隨雲顫聲問。
“這種事我不會拿來開玩笑,你放心吧!”杜院首說着,頓了頓,又道:“待連城醒轉,我會離開庸城,到前方與醫療小隊匯合,這裡有喬太醫在,有什麼事,你儘管找他。”
陸隨雲點頭,起身送杜院首離開後,返身到屋裡,端起桌上的溫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連城喝。
或許是出於本能,當勺子靠近連城嘴邊時,她自然而然地就張開了嘴。
約莫喝了半杯水,連城再次陷入昏睡。
東方漸顯魚白,她緊闔在一起的雙眸顫了顫,隨之長睫抖動,慢慢睜開了雙眼。
欲坐起身,卻怎麼也使不出力道,她不由苦笑,想來在牀上躺太久之故。
眸光轉動,看到陸隨雲坐在桌旁,手扶額角,正在熟睡,眸中立時涌上抹感動。
“定國公主醒了!”
誰?是誰啓用密音入耳之術傳話給她?
“是不是想問我是誰?”
那入耳的聲音帶了絲不懷好意的笑,連城置於身側的雙手禁不住握在一起:“你是誰?”她同樣啓用密術,問對方。
“鬼幽,我就是鬼幽……”
“你在哪裡?既然來了,又爲何不露面?”
“我在哪裡,露不露面一點都不重要。”
“你想對我說什麼?”
連城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
“定國公主怕是還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什麼?”京中出事了麼?是駿兒,還是寧兒,亦或是大哥和他們都……
連城眼裡憂色盡顯,蒼白的臉上,表情變了又變。
“你很厲害,竟使出連環計,擊敗東旬大軍,並狠狠反擊回去,哦,我應該順便再贊熠親王一句,他也是個狠角色,不僅收回呂齊侵佔大周的城池,且打得呂齊大軍丟盔棄甲,數座城池淪陷,不得臣服大周,成爲其屬國。”
“呂齊和東旬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它們自找的!”
“可是若沒你和熠親王,呂齊和東旬會很容易拿下大周,你說對麼?”
“世上沒有如果。”
“世上是沒有如果,可就是因爲有你們存在,致使我主公稱霸天下受阻,你說我是不是得從你這討回些什麼?”
“你想怎樣?”稱霸天下?沒想到幕後那隻黑手竟有如此野心——不僅要大周,還要整個天下!
“我不想怎樣,我只想告訴你,要想找到你的幼弟,就前往靈月。”
駿兒被擄?
靈月?
他要她去靈月找駿兒,目的是什麼?
連城心潮起伏,前往靈月,在知曉皇甫熠身中血咒,知曉極爲神秘的靈月或許會有懂巫術的巫師,她就想去那個地方看看,卻沒想到突然間就有了機會。
然,這個機會來臨的同時,駿兒的安危卻……卻致她的心緊揪在一起。
“我不知靈月在何方,如何前往?還有,我幼弟爲何會出現在靈月,與靈月公主一行有關嗎?”她剛剛肯定腦袋短路,否則怎沒想到,駿兒如果已有不測,鬼幽又豈會現在來找她,引她到靈月尋找?“再者,你所言,我憑什麼相信?”她其實是信的,可爲獲取更多有用的信息,她只能有此一問。
幕後那隻黑手在靈月,這點她眼下可以肯定,要不然,鬼幽不會大動干戈,以駿兒誘她前往。
連城的腦袋高速運轉着,或許他的巢穴就在靈月?
倘若真如她所猜想的這樣,那錦公主是他手中的人嗎?
是的話,熠會不會有危險?
“你覺得我有騙你的必要嗎?再者,以我的手段,和你玩些小把戲,你不嫌無聊,我還沒那個時間。至於如何到達靈月,我自會告知你。”
“你還沒告訴我,靈月公主一行,與我幼弟身陷靈月有無關係。”
“定國公主是想從我口中套出什麼話嗎?”
連城抿脣,沒有啓用密術接話。
“塔瓦沙漠,記住進入塔瓦沙漠,徑直往西走,而後穿過……”
塔瓦沙漠?
位居東旬境內,向西,且一直向西,走到盡頭,他是想要她死在沙漠中嗎?
就她所瞭解,要徒步走出塔瓦沙漠,最起碼得半個月時間,就算她有武功傍身,怕是也得一半時日,期間還得保證有充足的水和乾糧……
許久,連城耳裡再無聲音傳入,便以爲鬼幽已然離開,熟料,就在她準備坐起身時,又有密音時遠時近傳來,“儘早動身,否則我不敢保證顧小公子的安全。”
身子猛然一震,連城清透的眸中染上一絲殺意。
儘早動身,她也想,那也得她能行動自如。
右手撫上左肩傷處,她嘴角泛出一絲苦笑,要大好,最快也得半個多月。
奈何她等不得,只能再在這養上兩三日,便簡單收拾行囊,往靈月進發!
無論是爲救駿兒,還是找懂巫術的巫師,她都必須去靈月一趟!
“二小姐你醒了!”喚雪端着碗糯米粥,進屋看到連城坐在牀上,眼裡登時落下激動的淚水,“杜院首說你約莫就這個時辰醒轉,奴婢便到廚房熬好粥……”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完全沒注意到連城在給她打手勢。
“小姐,你要對奴婢說什麼,直接說就是,怎麼……”將碗放到桌上,她抹去臉上的淚,眨着眼看向連城。
不料,連城卻沒看她。
“陸大哥……”
連城的聲音無疑打斷了她口中之言。
喚雪先是一怔,而後順着連城的目光看去,就見陸隨雲在桌旁坐着,瞬間,她神色懊惱:“二小姐,奴婢……奴婢剛剛沒看到陸公子,更沒留意到陸公子正熟睡,所以……所以才……”
“罷了,你退下吧!”瞧她滿身不自在,連城淺淺一笑,並未加以指責。
喚雪行禮告退。
“瞧我,說好在這侯着你醒轉,卻坐着都能睡着。”陸隨雲尷尬地笑了笑。
連城微笑:“陸大哥趕至庸城,沒顧上休息,就忙着軍中事務,跟着又率兵與東旬大軍作戰,而後又照顧我,定是累得不輕,纔會坐着都能睡着。”說到後面,她的話語帶了絲俏皮,陸隨雲聞言,嘴角漾出溫潤而雅緻的笑:“可感覺傷口還痛?”
“不痛。”連城面上表情柔和,搖頭道。
陸隨雲知道她沒說實話,知道她怕他擔心,纔會說傷口不痛。
被利劍接連刺穿,要說不痛,他怎麼也不會相信。
即便傷口恢復得很好,但痛感卻不會在三兩日就消無。
她不想她他擔心,他便信她吧!
“我餵你喝粥吧!”站起身,他端起桌上的粥碗,走到牀邊坐下,溫聲道:“溫度適中,正好合適食用。”
連城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右手,笑着道:“我自己來就好。”
陸隨雲手中的動作一滯,看着她道: “你左肩傷得很重,不能動作太大,還是我來吧!”捏着小勺,在粥碗裡又攪了攪,而後,他動作輕柔,一口一口喂連城。
邊喂,他邊給連城敘說這幾日發生的事,連城認真聽着。
“我大軍已攻佔東旬兩座城池,真好!哼,東旬若是不臣服,我們就打到它臣服我大周爲止。”接過陸隨雲遞上的絹帕,輕拭嘴角,連城眸中光華璀璨,一字字道。
陸隨雲點頭,隨之朝手中的空碗看了眼,道:“要不再用一碗?”
“不了。”連城微笑着搖了搖頭,而後道:“我累了,想躺一會,陸大哥也回屋歇會吧!”
陸隨雲遲疑片刻,終道:“那我喚你的丫頭進來。”
連城輕“嗯”一聲,目送他頎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大哥,她……她醒了嗎?”遠遠看到陸隨雲從連城屋裡走出,陸天佑腳步略顯虛浮,眸色擔心,上前詢問。
知道連城爲救他受傷,知道連城昏迷至今尚未醒轉,有好幾次他不顧身上的傷勢,欲前來探望,可猶豫再三,始終跨不過心坎。
但心中的擔心煎熬着他,讓他沒法繼續靜等下去,於是,他鼓足勇氣,走出了房門。
陸隨雲微怔片刻,道:“醒了。”他淺淡的眸光凝注在陸天佑身上,“要想身上的傷早些復原,最好別四處走動。”
生硬,不帶任何感情的話語,在陸天佑聽來,裡面卻有關心和責備。
大哥是關心他的,因爲關心,所以出言責備,責備他不愛惜身體。
陸天佑的感覺沒錯,那句從陸隨雲脣齒間漫出的言語,確實帶着絲關心,及責備意味。
眼角漸顯溼潤,陸天佑嘴角顫抖,哽聲道:“大哥,對不起……”揖手,他向陸隨雲深鞠一躬。
他早就想說這句對不起,雖然……雖然於眼前抿脣不語的兄長來說,他的對不起尤爲廉價,但他還是要說出口。
只因這“對不起”三字,是母親……不,是他,是他欠對方的。
母親再有錯,其目的也是爲他着想。
所以,“對不起”三字,他一定要說。
“我受不起!”陸隨雲聲音淡漠,提步行遠。
陸天佑扯脣,苦笑着凝望那漸行走遠的身影,低語呢喃:“大哥,我知道一句“對不起””很難得到你的原諒,可我還是要說,大哥,對不起!謝謝你剛對我流露出的關心,謝謝!”就算他多情,就算他理解有誤,但那句“要是想身上的傷早些復原,最好別四處走動。”,還是讓他倍感溫暖!
三日後。
精氣神基本恢復,肩部的傷若是不做大動作,便感覺不到有多痛。
該動身了!
望着窗外的月色,連城做出決定。
“叩叩叩!”陸隨雲站在門外,抿了抿脣,優雅而溫潤的嗓音揚起:“睡了嗎?”
敲門聲響那一刻,連城就已收攏心神,並把自整理好的行囊塞在了被褥下面。
“沒呢!”拉開門,她請陸隨雲進屋,“陸大哥進來坐吧!”隨手合上房門,她微微笑了笑。
“你要離開庸城,打算去哪裡?”陸隨雲沒有就坐,而是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連城開門見山問。
連城驀地身子一震,詫然道:“我離開庸城?”他知道什麼了嗎?這兩日她並未表現出反常之舉。
“你看似每日養傷,可你想事情時的專注眼神,還有你着丫頭找來不少書籍,札記……”陸隨雲的目光定定地鎖住連城的明眸,不錯過裡面絲毫情緒波動。
“我就是隨便看看。”連城微笑道。
陸隨雲皺眉:“你是不是還想說,你只是瞭解瞭解東旬各地的風土人情,好得了空閒四處遊玩。”她是不打算對他說實話麼?
“呵呵!”尷尬一笑,連城訕訕道:“我的小心思還真被陸大哥給猜中了!我啊,是有那麼個打算,等戰事結束,好好在東旬各地逛逛,這才着……”
陸隨雲截斷她的話:“這不是實話!”
“陸大哥,我沒有騙你。”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