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憂前腳剛出茶樓,後腳就遇到曲小蓮。
青衣姑娘喘着粗氣,看來是從鏢局裡匆忙趕來的,見此情勢,還以爲是出了什麼要緊事情,稍稍等其緩過一口氣,才得知原來是不放心自己,將手頭事情處理完便急忙趕來。
吳憂聽後心頭一暖,從袖口拿出一塊隨身攜帶的汗巾,遞了過去,隨後笑道:“剛剛聽聞蜀州有佛院,去看看?”
青衣姑娘接過手帕,臉頰一紅,點點頭嗯了一聲。
蜀州有寺廟其實不足爲奇,別看這裡魚龍混雜,市井氣十足,但來來往往的還是一些刀尖舔血的日子,家裡的小孩女眷,爲了奔走男人的平安,經常會往佛廟裡燒香拜佛,祈求護佑平安,隨後當朝更加註重道家,但佛教的延續,一直都未曾斷卻。
蜀州的寺廟名爲佛樂寺,規模龐大,來往的人也多。
吳憂只帶着青衣姑娘在佛樂寺內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來到了寺外牆根的臥龍松下,有樹蔭有清泉,吳憂坐在泉邊石頭上,現在雖然只是四月,不過太陽當頭,也是毒辣,不由用手遮蓋光陰,偶來見到佛廟來來往往皆是文質彬彬年輕之客,不由心生疑惑。
青衣姑娘抿嘴一笑,打聽一番才知,此佛院主持德高望重,年輕時便飽讀經書,深受蜀州讀書人的喜愛。
吳憂看到一名窮酸書生在寺外徘徊許久,日頭正毒,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估計是牆根泉水這邊的吳憂氣質不凡,青衣姑娘又是傾城絕美,自知身份尊貴,不敢上前乘涼。在蜀州這等地方啊,雖然沒有南州那般世族子孫連與寒門子弟同席而坐都視作奇恥大辱,但同樣心裡還是或多或少的膈應,書生當然不想自討苦吃,只是實在熬不過大太陽薰燙,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邁步,坐在離吳憂最爲遠的陰涼處,蹲了會兒,見吳憂並未出聲,這才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聚精會神觀看。
吳憂餘光瞥了眼,竟然不是通常儒家人讀的四書五經,反而是歐雁青辭曾經所寫的著作。
看來歐雁青辭在蜀州年輕文人的地位,真的如那茶樓瞎眼老漢說的那番。
“歐雁先生治理的方法,還是太過籠統,不能細分,此處應該這番。”
“治世道理與江湖糾紛能混爲一談?有趣有趣。”
吳憂觀察着書生脣語,覺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當那寒酸書生合上書籍說了一句“順太平世間,開萬年太平”,更是忍不住笑出聲,把那書生嚇了一跳,手一抖,那本書就跌入泉中,書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溼漉漉亂成一團的典籍,心疼得臉色苦悶,爬上岸後魂不守舍,這溼透了的書籍哪怕一頁頁撕下來曬,估計都要損耗大半,一時間在那裡唉聲嘆氣。
吳憂打趣道:“一本書值得了幾個錢?”
那書生頭也不擡,說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吳憂嘖嘖道:“迂腐書生,既然深得書中道理,爲何還要在佛家寺廟下,苦讀儒家詩書?”
窮酸書生笑了笑,低頭自顧自說道:“萬道本一家,根源唯一,又何必如此細分拘束,三千大道共同理世,豈不是天下天平,爲何一定要如此條條框框規矩?”
吳憂彎腰從書生旁邊拿起一塊其放下的乾淨燒餅,伸手一瞥,剛好一撇爲二,笑道:“吃不吃?”
書生擡頭一臉憤怒。
吳憂笑道:“不敢?”
書生默不作聲,敢怒不敢言。
吳憂乾脆將一半本就是人家的燒餅輕輕丟了過去,書生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吳憂埋頭大啃,嘆了口氣,看着只剩下一半的燒餅,心裡一疼。
這可是他一天的口糧,就這樣被眼前這個看着富貴的傢伙分了一半,實在心痛。
吳憂吃了兩天平淡無味的燒餅,笑道:“想一道牽扯三千道,好大的野心啊。”
書生頓了一下,皺眉閉目,面露苦澀,這句話他聽得多了。
道法自然,雖說所有修道的都知道這個道理,可千百年來,也會出一些獨領風騷之輩,在一條道路走到極致,可在極致盡頭又有什麼?無人可知。遠的不說,近的黃有德,道家最厲害也是最考慮天賦的請神雷,在他面前就跟玩一樣,旁人費勁心神才能降下一道細小神雷,他倒好,直接手捧拿來烤地瓜,就是這般驚世駭俗之輩,僅僅只是融合兩道,就已經如此費心,又談何真正虛無縹緲的三千大道。
所以自古都在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裡的書生並不是指全部書生,書生中沒有能人?現在就連涼州人都會爲其辯護,畢竟十幾年前剛出了一個獨領大道的呂青衣,徹徹底底在聖城把百萬武夫都給打服的書生。不過現在的書生啊,大多都是紙上談兵,空談虛無。
所有人都想開萬事天平,可真正能走到京城下,廟堂前的又有多少人呢?
武夫仰望登仙路,讀書跪在廟堂前。
都是心甘情願罷了。
吳憂的怔怔出神,佛廟前的洪亮鐘聲將他拉回現在,眨眨眼,手中的燒餅不知不覺已經只剩下一口,後知後覺帶來的一陣口乾舌燥,一旁始終默不作聲的青衣姑娘倒是察覺了這個,連忙問寺廟人要了一碗清茶。茶水入肚,吳憂這才緩過神。
一旁的窮酸書生見到這一幕,平淡一笑,終究還是不曾入世的富家子弟。
吳憂喝完清茶,問道:“你想不想見一見這個寺廟的主持,聽說得到他指點的書生,無一不是走出蜀州。”
將半塊連嘴都入不得平淡燒餅塞入懷中,書生笑着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曾經有幸見過一次主持,只是見面沒聊幾句,就被其趕了出去,估計是我學識不夠,主持看的煩悶。”
吳憂餘光瞥見還了茶碗的青衣姑娘正徑直走來,雲淡一笑,只是看着眼前書生,微笑道:“基本被趕出來了,還坐在這裡幹甚?”
走近了的青衣姑娘出聲道:“原來那些和尚說的是你啊。”
吳憂一臉恍然道:“這傢伙在佛廟裡很出名?”
青衣姑娘笑着點了點頭,解釋道:“和尚們都在說,曾經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讀書人,一見到主持方丈便是開談霸王之道,帝皇馭術,佛教被其貶低得不像樣子,老方丈雖然性子好,但也經不起他這番說辭,就把他給趕了出來。”
吳憂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唸叨幾聲難怪,饒是聖人心境,明明是後人來請教自己,可是一進門就指着你鼻子說三道四,要是換做是自己,恐怕早就出劍要了其狗命。這樣想來,這家佛廟裡的主持還算有點東西,不像是江湖裡的坑蒙拐騙,從來都只會說那一套說辭的強上一些。
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被人罵了還能允許別人在佛廟裡冥想苦讀。
好大的一顆心啊。
年輕白衣對佛廟的主持起了興趣,決定去見一見這位的得道高僧。
吳憂剛想再跟讀書人扒一扒主持,發現不遠處有個男子正朝他們這邊走來,青衣姑娘立即沉了臉,視而不見。窮苦書生見到此人,更是如坐鍼氈,年輕白衣倒是一臉悠哉,心想估計又是曲姐姐漂亮臉蛋吸引哪家來佛廟偷偷摸油的公子哥。現在的蜀州可不比以前,武俠氣息盛行,但名門大戶都希望自家子弟談吐優雅,學問要有,武功傍身,這樣文武雙全,說出去也是極爲有面子。女子心思大多都一樣,情字殺人,詩可定情。就算是涼州本地姑娘,遇到雲想衣裳花想容這般詩句,豈能罩得住?
所以啊,經常有名門紈絝子弟藉着這個東風,來佛廟尋一些姿色不錯的少女。
吳憂轉頭朝書生問道:“認識?”
書生點點頭:“盧家的三公子,盧家在蜀州可是大門大戶,武行衆多,勢力也大,不如四絕,但也是在其之後,可以算是蜀州本地的一流勢力。”
青衣姑娘忍不住一笑,笑容如花,讓讀書人看呆了。
年輕白衣也是忍不住一笑,原來是家小門小戶,難怪敢招惹到自己。
吳家少爺起身,伸了個懶腰,輕聲問道:“曲姐姐,嫌不嫌麻煩?”
青衣姑娘臉色平淡道:“不勞煩少爺出手,自己能擺平。”
吳家少爺苦笑一聲道:“我是怕你下手沒輕沒重,這裡是佛門,不好殺生。”
青衣姑娘眨眨眼,笑了一下,“我曉得分寸的。”
吳家少爺瞥了一眼那男子,長相倒是不錯,可惜跟自己比起來,還是差點意思,氣質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天壤之別。
“那你自己注意點啊,我先去會會這佛廟主持。”
青衣姑娘點點頭,年輕白衣只是同情的看了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恐怕見他倆離開,心裡早就樂開了花,心想着碰到兩個識趣傢伙,不耽誤花前月下。
吳憂領着窮書生從後頭的小道離開。
窮書生小心翼翼問道:“那個姑娘,你就這麼拋棄了?”
吳憂問道:“怎麼現在開始同情她了,那爲何剛剛不留下來英雄救美?”
書生反問道:“與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話?”
吳憂笑容古怪,沒有回答,輕聲道:“你倒是很聰明。”
書生搖頭平靜道:“公子一身白衣,容貌俊秀,談吐優雅,倒是讓我想起一個人。”
吳憂停下腳步,因爲是出來閒逛,腰間就沒有佩戴長劍,這樣反而更像是一個讀書人,文質彬彬。鳳眸微微眯起,竟然比女子更加好看。
窮書生看到一陣失神,搖頭輕聲道:“看來如我猜的一般。”
吳憂微微一笑道:“倒是小瞧了你。”
窮書生同樣一笑道:“吳少爺可是雅興,居然會屈尊來這家佛廟。”
年輕白衣看了一眼高掛在佛廟之上的古鐘,問道:“既然如此心思透明,爲何還要在佛廟裡尋一個不曾給你解答的答案。蜀州子弟想在京城出頭,難上加難,歐雁青辭的下場,只是再給你們提個醒。”
窮書生閉上了眼。
年輕白衣輕聲道:“要求聖人道,往南走,別回頭。”
窮書生睜開眼點了點頭,微笑道:“當朝老宰相一直堅持先古盛世纔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只是霸道的衰世,認爲世人事功心過重,此風不可漲,否則大難降至。”
吳憂皺了皺眉頭,又苦笑道:“這種言論,不怕京城那邊雷霆大怒?”
窮書生搖頭道:“此言不說對錯,確實是發自肺腑,且不說朝廷是否介意,讀書人豈可因此而噤聲?我雖更推崇功到成處便是道德,事到濟處,便是天理。爲何涼州出不了聖人?南州卻能出劍仙?這就是世俗的偏見,我只不過是想把原本扭曲的三千道,扭回正軌,至於吳少爺所說的南州,聖人,我遲早回去會一會。”
吳家少爺不以爲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了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窮書生微笑道:“南州大儒生們興許不知,我卻是清楚。”
說完,他將口裡的半塊燒餅拿出,狠狠的咬下一口。
這次輪到吳憂啞然。
兩人身後,響起一聲痛徹心扉的響聲,估摸是曲小蓮那邊動了手,聽這個聲響,估計得讓富家子弟在牀上躺了大半年時間,不過也有可能,青衣姑娘下手再狠辣一些,直接廢了其第三條腿,這樣倒是一勞永逸,無論其日後想糟蹋姑娘,也只是有心無力。
兩人還在回味剛纔的慘叫聲,青衣姑娘不知不覺就已經靠近他們。
吳憂打趣問道:“如何處置?”
青衣姑娘很嫌棄道:“廢了。”
窮書生倒吸一口涼氣。
心中雖然有了定數,但年輕白衣一想到這裡,還是不由覺得胯下一涼。隨後看向窮書生,問道:“走吧,領你去見見主持。”
窮書生嘆了口氣,看着佛廟前的巍峨佛像,喃喃道:“三寸墨筆,寫不下心中所想,一撇一捺,還是太過冷清。”
青衣姑娘滿臉疑惑。
吳憂聳了聳肩膀,笑道:“都說讀書人擰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