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煥面上的憤怒頓時消失了,接過那個盒子,往裡瞧了一眼,狐疑道:“你要這個做什麼?”
“要這個自然是……自己用。”陳述之根本不知道那裡面是什麼,信口胡編。
聽到這話,樑煥忽然把那盒子丟在一旁,過去拉他起來,然後握着他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低着頭輕輕地道了句:“對不起。”
陳述之被弄得有些懵,愣愣地站着。
“原該是我照顧你的,怎麼又成了你遷就我……你不收我的東西原就是該的,我怎麼能逼迫你……”
拉了一把他的手臂,樑煥到底沒忍住,鼓起勇氣將他攬進懷中。不用正面對着他,有些話才說得出口。
“行離,我害怕,我不好意思說我怕,只能說我生氣。”樑煥可憐地趴在他肩上。
陳述之身子很僵,勉強道:“您有什麼好怕的,臣再不願意又能怎樣,難道還能趕您走麼。”
“你……”樑煥閉了閉眼,放鬆了手上的力氣,“要是真不想見到我,你就直說。我這樣纏着你對你也不好,我還不如……”
“沒有。”陳述之掙脫他的懷抱,躲到一邊去,“沒有不想見到您。”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當時是在雍州會館自己的房間裡,林未央假模假樣地要離開,也是被自己這樣叫住。
想到這裡,他連忙澄清:“有人對自己好,換做誰都會願意的。”
聽到這話,樑煥一點點笑開,脣角是笑容,眼角卻耷拉着,像是要哭一樣。
看見他的表情,陳述之不禁去想,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安分地陪在自己身邊,從沒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也不會再招人煩了。
以前躲着他是因爲覺得彆扭,時間久了,發現樑煥不拿架子,自己便也不彆扭了。
只要假裝以前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還能好好相處。
唯一猶豫的是,知道他的居心,覺得不好這樣白受他恩惠……
沒等他想明白,樑煥就嬉笑着把剛纔那個盒子塞進他手裡,“送你了,你說了你要用的啊,以後用給我看。”
聽他的語氣奇怪,陳述之便打開盒子,往裡看去。
這是一盒……胭脂?!
*
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本該蔚藍的天空卻灰濛濛的,沙漠的沙子好像都被吹到城裡來了。
明眸皓齒的女子身着樸素的常服,胸前掛着個葫蘆形狀的玉佩,正在閣樓上研究新的菜譜。
閣樓的門忽然被推開,周小初轉頭看去,周富挺着圓圓的肚子站在門口,手裡拿着一個小瓶子。
“閨女,把這個吃了。”周富把瓶子遞過來。
“什麼東西?”周小初接過瓶子打開,望着裡面的小黑藥丸。
周富嘿嘿笑着道:“毒藥,吃完一個時辰,死得乾乾淨淨。”
一陣疾風掠過,周小初打了個哆嗦。
周富露出一臉苦相,“閨女啊,你爹沒錢了,打起仗來無法通商,你爹一屁股債需要還啊……”
“和我有什麼關係?”周小初冷笑。
“你死了,就說你是爲陳述之殉節,然後你爹擡着你的棺材上京,找他要錢去,再讓朝廷給你旌表個貞潔烈婦……”
“找陳述之要錢?”周小初翻了個白眼,“他中進士一年都不到吧,哪來的錢?”
周富把瓶子裡的藥丸倒出來,遞給她道:“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吃就是了。”
“拿親閨女的命換銀子,您可真下得去手。”周小初抓起藥丸往窗外扔去。
“你……扔了我也還有!”
周小初挑了挑眉,“不如來個更划算的吧。你管着雍州的監牢,隨便找個屍體裝棺材裡不就行了麼?你女兒保證改名換姓就此消失,以後掙了錢還能給你花,不是很好?”
聽到這話,周富捏着下巴思索片刻,點了點頭,“不錯,不錯……”
接着,他伸出手來,命令道:“脖子上那個玉佩,是姓侯的那小子送的吧?給我。”
周小初捂住玉佩,警惕地看着他。
“不給我,我怎麼放你走呢?以後掙了錢,再來贖它吧……”
周富說着,直接上手把她脖子上的玉佩抓了下來。
*
天將將暗下來,侯清宵家已經關燈睡覺了。
侯清宵是雍州的一名舉人。他從十幾年前就開始考會試,三年一次考了好幾次,眼見着第一次來的陳述之和王潛都中了,而自己卻一點盼頭都沒有,便逐漸心灰意冷起來。
這時雍州官府看上了他讀書人的身份,又見他屢試不第,便勸他放棄科考,改行從商。
侯清宵猶豫了幾天答應了,卻發現所謂的從商並不是真讓他做買賣,而是將官府在京城開的一家店掛在他名下,他每天什麼都不用做,躺在家裡等分紅便可。
那分紅雖然不多,卻足夠養活他自己,所以他也就安心在家頹廢去了。
周小初戴着頭巾,身穿粗布衣裳,手裡提了個包裹,來侯家敲門。敲了一會兒見沒反應,她又開始砸門,砸得手都紅了,終於把侯清宵砸了起來。
門一開,侯清宵看到她着實吃了一驚,“小初……你怎麼來了?”
他聽說了周小初被退婚的事情,他沒想到陳述之那麼能耐,居然對付得了周州同。
他知道陳述之這麼做是爲了自己,但現在的自己也根本沒有資格去求娶周小初。
周小初壓低了話音:“我要走,離開雍州,你跟不跟我走?”
侯清宵一愣,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這說的哪裡話,你要去哪,我當然跟你走……”
“我也不知道去哪,”周小初垂下了眸子,“只是不能再繼續呆在這裡了。”
侯清宵低頭想了想,忽然道:“要不和我一起去京城,看看我的鋪子?”
京城?周富也要去京城,自己也去的話不就相遇了麼?不過……周小初想了想,京城又沒人認識她是誰,遇到也就遇到了,她爹躲她還來不及呢。
“好,”周小初點點頭,快速道,“你今晚就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就走。”
*
御史大夫張鑫田望着桌子上那薄薄兩張銀票,搖搖頭嘆道:“你說你好歹也算是個六品官,怎麼就混得這麼慘,靠訛詐來要錢?不過我要提醒你,你要訛的這個人可沒那麼好動,以前我也接過找他茬的,到了上邊卻被壓下來了,結果他一點事都沒有……”
周富臉上滿是討好的笑,連忙道:“沒事沒事,不用動他,要到錢就行了。”
“你這點銀子,”張鑫田敲敲桌上的兩張銀票,“事情我給你找,話我也幫你放,但是你要怎麼要錢,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周富答應着,又不住地作揖下拜,千恩萬謝。而他心裡卻把張鑫田罵了千百遍,這個見錢眼開的蠹蟲,貪污的名聲都傳到雍州來了,朝廷居然也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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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朝上,丞相林燭暉神情凝重地告訴樑煥,就在對雍州難民的安置方案送達的前一日,兩個縣的難民趕走了官兵,衝進了縣衙,放出了糧倉中所有的糧食。
得知此事,鄰府緊急派兵來援,總算鎮壓了這場叛亂,開始實施朝廷頒佈的安置方案。只是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官兵還是平民都死傷無數,糧食也撒得滿街都是。
聽到這個消息,樑煥還有些愧疚。如果那個晚上自己當機立斷,而不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無辜送命?
下午,在素隱堂的閣樓裡,他把這件事告訴了陳述之。樑煥正打算在他面前懺悔一番,卻見他聽完後立即跪到地上。
“你怎麼又跪?剛纔上來的時候不是行過禮了麼?”樑煥皺了皺眉。
沉默良久,陳述之漸漸低下頭,肅聲道:“陛下,要不然還是……算了吧。”
樑煥被這話嚇了一跳,心裡一下子蒙了。
“什麼算了?”
“您與臣之間的事,算了吧。”
囂張的蟬鳴從窗戶鑽進狹小的室內,在人的耳膜間肆意喧鬧。初夏的室內比外頭涼爽,有一瞬間竟覺得陰冷陰冷的。
“你什麼意思?”樑煥不由得攥緊了拳。
陳述之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自己也被弄得有些傷感,艱難地吐出話語:“歸根結底,此事都是臣的錯。若再這樣下去,您不定還會因爲臣而做什麼事。臣不想成爲您做聖明君主的阻礙,也不想成爲禍國殃民的罪人。”
“你怎麼能這麼說!”樑煥有些急了,扶着他的雙肩道,“你什麼都沒做,那天是我非要大半夜去找你,要說有錯那也是我的錯,和你有什麼關係?”
陳述之深埋着頭,渾身縮成一團,話音裡滿是罪疚:“陛下的錯,到底都是臣的錯。是臣魅惑陛下,誘您入了歧途,纔會折損人命。臣不該再留在您身邊,不該再左右您的決定,更不該再擾動陛下的心神。”
“不能這麼算,你……”樑煥正要和他辯論,卻忽然覺得,他如此堅決地抓住此事不放,真的只是爲了這件事麼?
也許,這不過是他推開自己的另一個藉口?
他上次說了,沒有不想見到自己,爲何又改了主意?
是因爲翻出過去的事,重新燃起他對自己的恨意了嗎?
“行離,你看着我。”樑煥擡起他的下巴,撫上他的面頰,話音懇切,“你……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討厭我,恨我?”
說出這話,滿嘴都是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