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推斷了對方的意圖,樑煥又不明白了,問在座的六人:“程位什麼時候變成歐陽清的人了?這麼多年都沒發現,隱藏得也太深了。”
半晌沒人說話,江霽便開口:“臣認爲程學士不一定是歐陽黨的人,只是爲他說話罷了。”
“爲什麼要爲他說話?”
江霽思索道:“臣以爲,程學士……可能覺得這些說的話是對的。”
這話大家紛紛表示同意,程位是個認死理的人,有目共睹。
許恭一本正經地說:“這事肯定不是程學士去做的,歐陽黨那麼多人,只有他們纔有耐心一個個地數錯字。但他們那裡沒有合適的人來上疏,翰林院的事,自然還是程學士說話最有分量了。”
衆人紛紛點頭,陳述之卻覺得他們在討論一些完全不重要的事。當務之急,是把這份奏疏駁回,可別真讓人搞成五年。
他想了半晌,站起側了身,面向大家道:“翰林的奏疏中有幾百個錯字,就說是在翰林院待得不夠久,這是站不住腳的。”
“貞賢年間那些翰林以外的人的奏疏有多少錯字,他們看沒看過?”
“我近日讀那些翰林奏疏,只覺得處處引經據典,偏還時不時引錯,這些錯字有多少是引錯的,有多少是自己的文章中寫錯的?”
“寫什麼事的時候容易出錯?錯字之後,是否影響奏疏的內容和批覆的結果?”
衆人沒聽過陳述之一連說這麼多質問的話,都有些愣怔。
他話音淡漠:“這些事都沒弄清楚,單憑個錯字,就想動翰林院的年限,呂殊實在是鋌而走險。”
有人問:“你說的這些他們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啊。總不能真靠我們幾個來數吧,那豈不是要數到天荒地老了。”
“上次不是找了劉遠和王永?在京的同年多了,大家分一分吧,反正……”陳述之望了一眼樑煥,“反正有人出錢就是了。”
以前,陳述之連談正事都會躲着他,卻也不知從何時起,說這樣的話已不會不自在了。
樑煥被他喊得心花怒放,連連道:“你們去找人,錢都是朕來出。”
江霽自告奮勇:“上次那兩人都是我找的,這次還是我去吧。行離,你列個單子給我,說清楚讓他們數什麼。”
“好,那你們其他人就留在這裡,負責整理、計數。”
許恭反應過來,皺着眉道:“陳行離,你讓江雲開去找人,我們留在這幹活,那你幹什麼啊?”
陳述之嘆了口氣,“以前程學士罵我,我都覺得無關緊要。可他現在拿我的事罵你們所有人,我沒法置之不理。”
大家想起程位在奏摺上說態度的事,便知道是在罵陳述之不交文章。只有樑煥擡頭問了一句:“你要做什麼?別亂來。”
陳述之也不知他是擔心自己,還是自己擔心壞了他的大業,只道了句:“您放心,不會有事的。”
*
這天上午又是程位講課,他下課離去後,陳述之連忙跟上了他。
五月的豔陽天已有些熱了,看見程位沿着陰涼地走路,陳述之就站到他旁邊去。程位轉頭髮現是他,不禁皺了眉頭。
“原來你一天到晚不寫文章,是到處尾隨,預備幹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
陳述之也料到他對自己沒什麼好脾氣,忙施一禮道:“學生就是爲此事而來。您這些天時常斥責,卻從不容許學生解釋一二。學生知道,您不是那麼不通情達理的人。”
程位面色冷峻,“怎麼這時候想起來解釋了?”
“您冤枉學生一人沒關係,可若要所有人陪着一起受這份委屈,學生怕他們不答應,只好過來解釋。”
程位便知道他聽說那份奏摺了,他本來也不是故意要看不慣誰,只不過是實話實說,如果陳述之真的無辜,他也不想冤枉人家,可是……
“若你解釋得清楚,你要讓我做什麼?”總不能說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吧。
這是肯聽解釋了。陳述之一勾脣角,“您只要懲治了奸邪之人,外人便知道您是受小人矇蔽纔會如此了。”
“還有奸邪之人?”程位覺得有些意思,“寫個文章而已,這麼大名堂?”
“學生和人有些舊怨……”
*
從第二天開始,每日佈置文章時程位都會強調一遍,上頭要嚴查庶吉士的課業,要求他們文章一定認真寫,如有漏交,後果都要自己承擔。
說完這些,他就會留一篇很難的文章讓大家回去寫。
接着,每日交上的文章仍會被放到固定的地方,就是每次會讓坐在旁邊的文員確認一遍,裡面確實有陳述之的文章。
這之後,陳述之就會和程位指定的一個隨從一起躲在屏風後面等着。就這樣等了三日,第四日時,他們終於看到了王潛的身影。
王潛狀似隨意地走到那摞紙邊上,旁邊的文員還問了句他來做什麼,他答道:“就隨便轉轉,看看他們寫的文章。”
說着他就拿起那一摞文章看,陳述之和隨從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幹了什麼,只聽見一陣嘩啦嘩啦的紙聲。
過了一會兒,他便把紙都放回去,懷裡捧着什麼一樣,快步離開了屋子。
二人連忙跟上去,遠遠地在後面看着他,跟了一路,最後發現他走進自己辦公的屋子裡。
他們對望一眼,互相一點頭,陳述之便在門口守着,那隨從先去叫了程位,又去叫了剛纔坐在旁邊的文員,讓他把所有文章全帶了過來。
程位讓那文員檢查了一摞紙,毫不意外地沒發現陳述之的文章,他回覆道:“之前是有的。方纔只有王典簿一個人靠近過這裡。”
於是程位讓兩個隨從去搜王潛的桌子,一屋子人都嚇傻了,陳述之連忙過去解釋:我們在抓賊,沒你們的事,好好幹活。
最後,隨從們從王潛的抽屜裡搜出一堆碎紙屑,可以看出上面寫過很多字,但是被撕得太碎,已經無法還原了。
王潛無辜地說:“這是我自己寫的文章,寫得不好不想要了,就給撕了。我可沒拿別人的什麼東西。”
幾人面面相覷,這可怎麼辦?撕碎了就沒法當做證物了,就算有人看見只有他接近那摞文章,從他那裡找不到東西,也無法處置他。
陳述之和程位商量了一會兒,最後決定:算了。
就算找到證據能處置他,以什麼罪名?偷紙偷文章?最多給他扣個打壓同僚的帽子。這樣的話也就是停職罰俸,這個人是高開延臨走前保的,這點事不太可能降職,更不能把他趕出翰林院。
但這半天也沒白忙活,至少陳述之獲得了程位的信任。
*
接下來的幾天下午,陳述之都躲在素隱堂奮筆疾書。樑煥也沒看明白他在寫什麼文章。質量高低已不重要,寫完就行。
然後樑煥就收到了程位的奏疏,說之前提到的那個態度不端的庶吉士,那是冤枉他了,他該寫的都寫了,就是一直交錯地方。現在他已把之前的那些文章,能找的找,找不着就補,全都交上來了,就不要怪罪他了吧。——當然,之前說的庶吉士學業延長到五年的事情還是算數的。
樑煥拿着這份奏疏問陳述之怎麼回事,陳述之原原本本地給他講了一遍,把樑煥樂得不行,想方設法地誇他機敏。
陳述之倒覺得沒什麼好得意的,王潛這種水平的小賊很好抓,因爲他根本沒覺得會有人抓他,所以也沒刻意隱藏自己。
其實當時應該直接上去攔住他搜身,不給他銷燬的機會……
不過算了,王潛一個八品典簿,連程位都嫌棄他了,能翻起什麼浪來?他最擅長的只不過是噁心自己。
樑煥歪頭靠在陳述之肩上,望着天道:“我去看了,他們還在數。我在想,等他們數出來之後,誰開口去駁程位?總不能是你們吧。”
他這樣,陳述之就有些彆扭了,卻也不好躲,只得縮了縮肩膀,“程學士算是我們的師傅,不能我們去說。臣以爲,還是不要直接駁斥的好,這事畢竟非一人所能爲,若他們詰問起來,素隱堂就會暴露。不如找個人讓他去查這事,再把我們的結論給他。”
“找個什麼人?”樑煥感知到他討厭這個姿勢,只能回來坐好,端正地與他說話。
“程學士德高望重,要反駁他的話,那就得找個德高望重之人來查。自然,這人還得您信得過。——這是臣自己的想法,要不您問問旁人?林丞相這樣的?”
樑煥不耐煩道:“問他幹什麼,朕也信不過他。”
陳述之微微搖頭,“這便是我們的短處了。我們一共七個人,卻都缺乏經驗,遇事連個問的也沒有……”
他說完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嗯?七個人?
反應過來之後,他連忙要開口撤回自己的話,然而樑煥卻拍了拍他的手道:“你也不用避諱,我雖然看了這麼多年,但自己上手也就半年時間,確實缺乏經驗。不過這話你也別當着那幾個人說,怪丟人的……”
聽他這樣說,陳述之抿了抿脣,“那陛下當着臣……”
樑煥湊到他耳邊,低低道:“最丟人的事你都看見了,旁的便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