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
陳述之想起一些他倆的事, 坐直了身子,認真問:“之前嚴淺溪給你的那份名單,是怎麼拿到的?”
許恭手裡捏着信紙, 低着頭道:“他去幫柴唯幹活, 一點點偷到的。”
“他又給你弄這東西, 又上那種奏疏, 他到底是哪邊的?”
“他上那種奏疏, 是因爲他閨女在人家手裡。”
說完,他又忽然擡頭問陳述之:“你怎麼知道我想救他?”
陳述之微微嘆氣,“你的奏疏原是我寫的, 你改了什麼,我自然知道。”
這事被人發現, 許恭卻沒有絲毫窘迫, 只是挑了挑眉, 滿不在乎地說:“他也不容易,我只不過看他可憐, 憐惜他罷了。”
陳述之“哦”了一聲,表示信了他的鬼話。
想着許恭的事,他不知爲何就想到了自己,禁不住問:“我的事你又是從哪打聽的?”
許恭噗嗤一聲笑出來,酸溜溜地說:“這還用打聽?你倆天天在人眼前顯擺, 當我瞎麼?”
陳述之愣了愣, 有這麼明顯?
“這事你可切莫往外說, 尤其不能告訴嚴淺溪這種人, 若讓那邊的人知道, 我會被他們折磨死的。”
許恭皺了皺眉,“我當然不會亂說, 但是……嚴淺溪也不是心甘情願給他們辦事的,被人拿住了而已。”
陳述之輕笑一聲,“這就開始幫他說話了?前幾日還在上疏罵人家。”
“誰幫他說話了……”許恭嘟囔着別過頭去。
從京城去往江州,需要往南行約一千里。一路上風景變幻,從江河壯闊逐漸變爲清秀旖旎,農田裡種的逐漸從小麥變爲水稻,天氣也愈發潮溼炎熱。
然而陳述之發現,他不僅暈車,還暈船。出發幾個時辰後,他就趴在船頭上,時不時往水裡吐上一口,再也沒回去過。許恭發現他把飯全吐了出來,就把自己的乾糧分給他一些,沒想到他吃完仍舊吐得一乾二淨。
吐得久了,他整個人變得十分虛弱,坐在船頭上望着青山綠水,就開始思考人生。他有種悵然若失的情思,還感到心底某處死死地打了結。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從小就只知道讀書應試,現在走到了這條路的頂端,能在朝中任職,能做些實事,前途一片光明,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已足夠好。
爲什麼要把自己折磨成這樣?
也許離得遠一些是好事,彼此都少投入一些,沒那麼多期待就沒那麼多失望,倘若哪天走不下去了,也能夠從容地全身而退。
這便是最好的辦法吧,可若非走投無路,誰又願意出此下策呢。
從海寧府下船是中午,二人又改乘馬車走了一下午,晚上纔到達沿江縣。沿江縣城很小,卻有大片的農田,然而這地方土壤貧瘠,農夫們終日勞作卻收成可憐。又聽說這裡民風剽悍,常有打鬥之事發生,因此,整個縣城也不甚富庶。
他們把縣城都轉遍了才找到一家旅店。其實他們可以住在縣衙,但想想這個案件,一個縣令能在自己縣衙裡遇襲,那還是住外面比較放心。
他們二人要了一間房,許恭以爲陳述之在船上七葷八素地吐了幾天,會立刻躺下睡覺,沒想到他自己都收拾好了,還看見陳述之在讀書。
他挑了挑眉道:“行離,你看什麼好東西呢?你們兵部是不是成日都在看兵法啊?”
陳述之沒擡頭,喃喃道:“賈子賢說他懷疑這事的始作俑者是沿江縣的縣丞,縣丞爲什麼要害縣令……”
“這還不簡單,原來那個縣丞,叫蔣爲民的,現在不已經是沿江縣令了麼?”許恭一邊說着,一邊坐到梳妝檯邊上,“行離我用用你梳子啊,我忘帶了。”
許恭拿起陳述之放在桌上的梳子,梳完頭還多看了兩眼,調笑道:“喲,你這梳子還挺別緻,還挑個雕着梅花的,女人都沒你過得精緻。”
陳述之總算擡了頭,看了一眼那梳子,隨口道:“不是我挑的,別人送的。”
“誰送東西會送梳子啊?”許恭用手指摩挲着那梅花,“你不會在外頭有小情人了吧?”
陳述之懶得理他,伸手去拿那梳子,“你還給我。”
許恭舉着梳子往後一躲,故作高深道:“行離,咱倆是不是得注意距離,你看咱們共處一室,容易讓人誤會……”
“許在心,”陳述之的臉色漸漸冷下來,“玩笑不是隨便開的。”
許恭見他這個樣子,嚇得連忙把梳子放回去,“好好好,還給你就是了,我可不敢用。”
陳述之懶得跟他計較,仔細地把梳子收好,道:“把刑部給的案卷拿出來吧,我要看。”
二人第二天睡到將近正午,纔去了沿江縣衙。新任縣令蔣爲民見到刑部的公文,熱情地招待了他們,主動給他們講具體的案情。
七月的一個上午,沿江縣令喬聰在縣衙裡會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叫黃桐雨,是沿江城郊的一名農夫,他的兒子黃進纔在今年沿江縣的縣試中名列前茅,後來卻查出黃桐雨年輕時曾爲優伶,尚未脫籍,所以取消了黃進才的名次。黃桐雨心急如焚,便來找縣令求情。喬聰和他聊了很久,最終卻說幫不上忙。
之後,喬聰獨自一人在縣衙吃了飯,到偏廳歪在躺椅上午休。一段時間後,縣衙中的僕役們聽見偏廳傳來一聲慘叫,趕到時看到喬聰捂着雙眼,眼中在不斷地流血。
後來經過醫治,喬聰徹底瞎了。
案件審理時,黃桐雨自然就有了最大的嫌疑。但是他極力否認,又沒有證人和證據,也不好貿然定罪。於是這樁案子就拖了下來,一直拖到了刑部。
蔣爲民在講這些事的時候,陳述之一直在觀察他。這個人說話聽起來很舒服,條理清晰,語調得宜,爲什麼賈宣會認爲是他戳瞎了喬聰的眼睛?
聽完了他的敘述,許恭道:“你把黃桐雨提來,我要審他。”
此時是正午時分,豔陽高照,縣衙的廚房裡飄來了飯香。陳述之便跟蔣爲民說:“你先去吃飯吧。”
蔣爲民不知道他懷疑自己,還以爲他是真體貼,也就吩咐人去帶黃桐雨,然後自己就不管了。
陳述之悄悄問許恭:“你會審案子?”
“在刑部才待了不到一年,日日只顧處理公文,哪裡會審案……”許恭瞪了他一眼,“要不你問吧?”
“我也不會……”
兩個差役把黃桐雨帶到堂上,許恭乾脆讓他們全都出去。
黃桐雨是個乾巴瘦的老頭,他顫抖着身子在堂前跪下,沒有說話,只是叩了個頭。
陳述之問:“你哆嗦什麼?”
他這樣一說,黃桐雨抖得更厲害了,膽戰心驚道:“剛纔在外頭,看、看到了廚子殺雞……全是血……”
陳述之一愣,這也不像是裝的。和殺雞相比,戳人眼球肯定流血更厲害。他嚇成這個樣子,跑得出去?
他正思索着,忽然聽見“啪”的一聲,許恭玩了半天驚堂木,終於在桌上拍了一下。
黃桐雨直接嚇得癱坐在地上。
許恭讓他講了一遍事情經過,和蔣爲民說的沒有出入。黃桐雨說:“喬縣尊離開後,我直接就從正門出了縣衙,從沒去過什麼偏廳啊!”
州府已經對案件的細節勘察過了,陳述之知道,他們這兩個外行再問也沒什麼意義。根據刑部的調查,現在沒有證據能證明是他做的,也沒有證據證明不是他做的。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判決就說不好了。
陳述之問:“既說不是你,那會是誰?”
“肯定是蔣爲民啊!”黃桐雨高聲道。
陳述之盯着他看,一個平民百姓稱呼縣令全名,這可不常見。
“爲什麼是他?”
“他把喬縣尊戳瞎了,他自己就當上縣令了唄!全沿江人都知道他饞那個位置,而且他平日裡就作惡多端……”
許恭接着問:“那他爲什麼挑這個時候,爲什麼找上你?”
“他知道我早年做過伶人後,就來我家百般脅迫,又是要銀子又是要我閨女。我不肯給,他就把這事告訴了喬縣尊。然後他來找我,說去找縣尊求情可能有用……”
陳述之沉思一會兒,緩緩道:“黃大伯,若按現在的結果,你能否活下來,我不大說得好。我們來,是想給你說另一個法子:你招認是你做的,我們能保你性命,但可能會判你流放、徒刑之類的,你願不願意?”
黃桐雨想了很久才消化了他的話,小心地問:“會不會……牽連到我的兒女?”
“最大的牽連可能是名聲不好聽。”
“那行,”黃桐雨擡起頭,又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認!”
“你認得字麼?”
“認得一些。”
陳述之便衝他笑了笑,“具體要你認什麼,過幾日給你送到牢裡。你記得,我們只是來審問了幾句,並沒說過別的。”
*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未央宮裡,盧隱給樑煥送茶點時順便說了一句:“陳主事說他今日不來了,還有下月九日也不來了。”
樑煥拿着茶杯的手一晃,“什麼意思?”
“他說他出遠門了。”盧隱答道。
“什麼叫出遠門了?去哪?做什麼?”
見他如此慌亂,盧隱面露窘色:“奴才沒問。”
“你……”樑煥想罵人,但還是忍住了,“什麼時候跟你說的?爲何現在才告訴朕?”
盧隱被他弄得也有些心驚膽戰,“二十四日……他來未央宮找的奴才。當時您正在休息,奴才就沒說……”
“去!去兵部問他去哪了!”樑煥低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