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齊轉頭,見到樑煥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們。陳述之只得跟其餘五人說:“你們先回去吧,我不跟你們同路了。”
那五人都不知道他們從前認識,便只當樑煥要問他話,卻不太懂爲何要這樣稱呼。
等他們走了,樑煥就把素隱堂的門關上,拉着陳述之到屋子的角落去,邊走邊道:“今天這一出,虧得你當初那篇文章。要不是你說,我根本想不起這事……”
陳述之才發現角落裡有幾級臺階,可以連通上面的夾層。他小心地往上爬,隨口道:“那篇文章不過是些義憤填膺的胡言亂語,可沒有您這番謀略。”
臺階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閣樓,只放了兩張桌子幾把椅子,牆上有一扇窗。
樑煥去他身後扶着他的肩,一直把陳述之推到位子上坐着,話音帶了幾分得意:“以後你就在這裡等我吧,這裡隱蔽,外頭輕易看不見。”
陳述之一愣,他的意思是,以後還要經常和自己見面?
“到這裡做什麼?”他疑惑道。
“以前在雍州會館做什麼,就到這裡做什麼呀。咱倆交情那麼好,做什麼不行……”
陳述之面色漸漸變得冷如沾霜,一字一句道:“臣惶恐,恐怕不能如以前那樣。”
樑煥被他的語氣弄得有些慌,連忙換上一臉委屈,嗔道:“你怎麼總是躲着我啊,行離,你就那麼記仇?是,我之前是騙過你,但也沒讓你有什麼損失吧,你就別跟我較真了嘛……”
陳述之聽明白了,樑煥是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和他維持最初的那種關係。
這怎麼可能?就算不跟他算過去的賬,也不可能重新去信任他。
還是要趁早和他說清楚,劃清界限。現在看來以後得時常見面,他當着那麼多人叫自己的表字,都不知道如何跟旁人解釋他們的關係。
他猶豫片刻,到底還是緩緩起身,挪到他面前跪着,低下頭道:“臣說幾句逾禮的話。”
“你起來說。”樑煥看到他這個樣子就心煩。
他沒敢起來,這些話跪着說是請求,起來說就成埋怨了。
“您之前所爲對臣有什麼影響,您是不知道的。臣不可能跟您計較,您要做的事臣都會全力以赴,但是,求您不要再和臣談‘交情’了……”
這話十分冷靜,所有的抑揚頓挫,包括那卑微的懇求,都像是提前預備好的,難免讓人覺得少了幾分真情。
樑煥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他開始覺得心寒,不明白爲什麼即便這樣努力去彌補他,他還是要揪着過去不放。
他很想問問陳述之,自己就騙了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到底把他怎麼樣了,能讓他一直記恨?
可仔細想想,這樣問好像不太禮貌。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樑煥很少如此平淡地說話。他告訴自己,不過是個舊友而已,對方不想繼續他們的關係,那告個別就可以分道揚鑣,沒什麼好捨不得的。
*
衆人從素隱堂離開,要走出翰林院時,發現嚴葦杭正拎着一盒什麼東西站在門口。
賈宣十分警惕,衝着他吼道:“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會是在聽我們的秘密吧!”
許恭瞪了他一眼,不屑道:“你這嘴怎麼這麼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秘密?”
嚴葦杭上前兩步,把手中的盒子塞給許恭,緩緩道:“我沒聽見什麼秘密,我就是來給他送吃的。”
“給我送吃的?”許恭舉起那盒子翻來覆去地看,“好好的送什麼吃的?用這點小恩小惠就想收買我?”
嚴葦杭的臉紅了紅,低着頭道:“你早上就吃了塊糖,太少了,去伙房給你弄了一盒點心。”
許恭蓋上盒蓋,只是拿在手裡。
這時幾人已經往外走了,嚴葦杭也跟過來,卻被許恭一把推開,嫌惡道:“你走,我們說悄悄話呢,你不許聽。”
嚴葦杭十分尷尬地站在一旁,只得說了句“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便遠遠避開了這邊幾人。
許恭側頭看了他一眼,沒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麼問題。畢竟嚴葦杭不屬於他們這個新成立的黨派,還是應該躲着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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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景四年臘月二十日,平西將軍葉廷樞傳來奏報,察多國舉兵犯雍州邊境。
二十一日,戶部侍郎呂殊上疏,陳述加稅理由是自“苛民富官”以來,官員薪俸和京城戶數都有所增加。
二十二日,右丞相歐陽清在朝堂上駁斥呂殊所奏,言官員薪俸雖然增加,但其它例敬有所減少,京城戶數雖然增加,人口數卻減少;故而不準再加稅賦。
樑煥認爲增加稅賦一事都是那擺宴只吃素的六品官在賣慘引起的,將他降職、外放了事。
大家都看出來了,歐陽清呂殊故意說一些一擊即破的話,然後再自己把它擊破,是在向樑煥示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丞相和皇帝打架上,根本沒人關心雍州的戰事。察多國是大平的鄰國,時不時派兵到雍州轉一圈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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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煥真的在郊外幫陳述之找了個住處,他想陪着他過去,被陳述之拒絕了。
陳述之一個人按照他說的地址,找到了一片曠野中的房子。田地畫成一個個的小方塊,因爲是冬天,田裡什麼都沒有長,只有成堆的秸稈作爲肥料。
紅磚黑瓦搭的屋子,沒有什麼幾進幾齣,統共就一棟二層高的樓。
推門進去,正廳還像點樣,而後面的臥房完全就是瞎擺。再上二樓,一邊是一間小書房,另一邊是一個可以眺望遠處的露臺。
陳述之不禁有些愣怔,這麼大的房子,住一家人都足夠寬敞,都給自己一個人住嗎?
搬進去的當天晚上,有人敲開了陳述之的房門,十分熱情地說:“你就是林承平的朋友吧?這間房子是我的,我叫狗熊。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就到旁邊的房子裡找我們,千萬別客氣!”
狗熊給他講了有關房子的事,要走時,陳述之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林承平有沒有跟你們說,他是做什麼的?”
狗熊隨口答道:“沒說過,不過看他穿的用的都那麼富貴,肯定身份不凡吧。”
陳述之愣了愣,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和他一起出現在他的朋友們面前,都不知該如何稱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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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景四年臘月二十七日,太常寺協律郎王永上疏劾戶部員外郎柴唯,婚後另立門戶,長使寡母別居,無人照顧,生計艱苦。
二十八日,國子監典簿劉遠上疏劾僉都御史康諾,使婢妾之子入國子監讀書,而逼迫兩個嫡子務農經商,有違倫常。
二十九日,翰林院庶吉士賈宣上疏劾戶部侍郎呂殊,曾爲縣丞之時消極怠惰,一連數日不到崗,並迫使上級替他隱瞞此事,在吏部的考評上做手腳。
這三份奏疏一出來,朝堂上衆人都做好了看戲的打算。
太常寺協律郎和國子監典簿都是八品,庶吉士乾脆就沒有品級,按理說這三個人都沒有資格直接給皇帝上奏疏。但人家就是上了,皇帝也就是看了。
王永、劉遠和賈宣都是崇景四年的進士,柴唯、康諾和呂殊都和歐陽清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不是同年就是門生,不是門生就是姻親。而且這三個人的官職都不低,最差也是個五品。
他們不僅上了奏疏,還抄了好多份到處傳,一直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們都對康諾家大小老婆打架的事非常感興趣。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三封奏疏是有人故意的,但是誰幹的就沒那麼好猜了。
對素隱堂裡的六個人來說,歐陽黨的門生再風光,誰能保證自己家裡沒點事、過去沒點事?他們人手衆多,明察暗訪一番,總能給人家扒出來。
然而他們彈劾的這幾件事情太過無聊,可以給這三個人惹一身臊,卻不可能帶來什麼實質上的損害,只不過是在試探歐陽黨的態度。
這三份奏疏被壓下來了,樑煥的意思是,大家先回家過完年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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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陳述之可是忙得要命,素隱堂六人分工明確,陳述之專門負責寫文章,那三封奏疏都是出自他的手。等送上去了,他又把那三篇文章刪刪改改,弄得簡單易懂些,再讓人散佈到民間去。
一直忙到大年三十休朝了,他才得空回家歇歇。
三十這天,天氣一直陰冷陰冷的。陳述之才搬過來,自己的東西都沒收拾好,他正在家整理,家門卻被狗熊敲開了。
狗熊的嗓門很大:“你就一個人啊?和誰一起過年?”
陳述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一個人。”
“那去跟我們一起吧!”狗熊把他拉了過去,“晚上在我們那吃飯,幾個朋友都在,豈不比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要好。”
陳述之想了想,自己還是第一次獨自離家過年,一個人也太寂寞了,還是去吧。
狗熊的房子裡,他帶着陳述之認識了鸚鵡、狼狗和熊貓,他們都是樑煥的朋友,也都很喜歡這個容儀出衆的男子。
屋裡的炭火燒得旺,飯桌上,陳述之和幾隻動物聊得也熱烈,從天氣聊到農耕,從民生聊到政治,罵了罵當朝丞相增加賦稅罔顧百姓生計,還聊了聊最近幾天風靡京城的“康大人家的小妾”。
吃吃喝喝,談天說地,一直到了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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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慣例,新年之夜樑煥是要在後宮度過的。他的後宮人數不少,但他認識的只有皇后和林丞相的女兒林貴妃。
樑煥對那些妃嬪不怎麼感興趣,爲了怕人議論,他就時不時去趟後宮,要麼是去找皇后讓她給自己做吃的,要麼是去找林貴妃,跟她聊她爹的新主張。
宮裡過年氣氛很足,彩燈盈目,歌舞接連。然而樑煥沒什麼興致,一直在悶頭吃飯,中間試圖跟他搭訕的妃嬪都被他堵了回去。
吃飽之後,他覺得自己也坐了一段時間了,場面工夫做夠了,便和皇后說一聲,起身離席。
往未央宮走了一段,他卻發現林貴妃一直跟在他身後。
“你幹嗎?”樑煥回過頭,淡淡地問。
“妾身見陛下離席,怕您路上要人伺候,故而跟來。”
樑煥一點也不想讓人跟着,可又不能直接讓她滾,在對待林貴妃的態度上,他總會看她爹幾分面子。
林婉柔一直跟他跟到未央宮,她在爐上插了自己帶來的香,又去幫樑煥換衣服。之後又問他:“陛下可要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