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勸樑煥:“這位大人,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察多人打進來時,我們前任縣老爺帶頭赴死,大家都慕其高義。所以這次,有不少人也想爲國捐軀。”
陳述之搖搖頭嘆道:“算了,由着他們吧。他們去了,許能多殺幾個察多人。”他再沒了當時勸顧、付二人的勁頭。
這時便有人問:“那察多人打進來,你們這些大人怎麼辦?”
“我們……”陳述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樑煥爽朗地回答:“不必擔心我們,我們這些人吃大平的俸祿,身上擔子重,肯定有人是要死的。但也會有人活下來,繼續做你們的父母官。”
聽着這些話,陳述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跟白真人講了半天這幾日要如何度過,他倆都覺得口乾舌燥。陳述之想起山頂上的茅草屋和水井,便帶着樑煥上山喝水。
“光禿禿的山上,怎麼會有個房子。”陳述之嘀咕着。
樑煥聽見了,猜測道:“我知道有些兵士若長期困在山裡,就會用草搭房子住。這個山上好藏人,估計也是戰時蓋的房子。”
說着,二人來到井邊。沒有碗,樑煥就直接抱着打水的桶往下灌。他喝飽了,陳述之卻不想那麼粗魯,手上又沒有別的工具,就在那看着那桶水發呆。
樑煥輕笑一聲,俯身含了一大口水,把陳述之抓在自己懷裡,吻着他,把水餵了進去。
水中帶着他的體溫,與脣舌糾纏在一起,滿口都是甘甜。
正巧一個也要上山打水的大嬸看到了這一幕,朝他們走來,笑道:“我說你倆哪裡去了,原來揹着我們偷着親熱呢!”
這事被發現,陳述之整個臉變得紅彤彤的,連忙背過身去。
樑煥卻大大方方地跟那大嬸打招呼,戲謔道:“我們是來喝水的。他毛病多,不肯用桶,我只好喂他。”
“二位大人都生得這麼俊,真是一對璧人啊!”大嬸打了水,滿臉笑意地離開了。
待她走後,陳述之輕輕推了一把身邊那人,嗔道:“你不害臊的麼,你在宮裡和娘娘們親熱時,旁邊也有太監宮女站着?”
聽了這話,樑煥皺着眉,有些生氣:“這事我不是給你解釋過麼?能不能不亂說?”
陳述之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也沒回應,就靠着井邊坐下。他是說過,可自己總覺得不可思議,從來沒信過。
坐下時,他“嘶”地吸了口涼氣。還是有點疼。
空氣中有枯草的味道,陽光逐漸燦爛起來,穿過山間薄薄的一層霧氣,將一座死城照射得宛如新生。
一個念頭逐漸生髮,醞釀,成熟。陳述之緩緩歪頭靠在他肩上,不知道叫他什麼,就乾脆不叫了:“那個……明日,我陪你吧?”
“你陪我?”樑煥立即搖了搖頭,“那場面不好看的,我不想你記住的是我狼狽的樣子。你就安心待在縣衙裡,不要管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述之輕輕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是說,我一直陪着你。”
樑煥愣了愣,忽然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放在自己眼前,“胡說什麼!你陪我幹什麼?我沒來得及做的事,都還要你去做,再說,你……”
樑煥竟也想不到什麼理由去反駁他,他只是覺得不能這樣。
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陳述之低下頭解釋:“即便我回去,此事也會被公之於衆,到時候一樣逼得我無路可走,大約也是活不成的。若死在這裡,還能落個好名聲。”
他頓了頓,“何況,此事我本該以死謝罪……”
“這怎麼能怪你?”樑煥急了,死死抓住他,“是我一意孤行,你勸都勸了,還要怪你嗎?!”
陳述之別過頭道:“若沒有我,這些事便都不會有了。”
樑煥不知說什麼好,他也明白,在陳述之心裡,自己的錯就都是他的錯,他早就說過這話。
這時陳述之忽然笑了,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拿下來,握在指間摩挲,“這樣,我就能陪着你了。按理我本沒有資格給你殉葬,若能與你一同去了,天上地下也會見面的。”
樑煥握着他的手,鼻子一抽一抽的。他很想反駁他,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他的理由都不容置疑,而僅僅是因爲自己不想,根本無法反駁他冠冕堂皇的言論。
“我說不過你,可是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害了你……”他垂着頭,話裡滿是自責。
陳述之閉上眼,“不是你害我,是我自己選的。”
*
吃過午飯,二人又到城牆上巡視。正午的陽光逐漸熾烈,積雪都被曬化了一層。站在門樓上,滿眼皆是風沙。
盛西帶他們看了一圈城門佈防,他們也不懂這個,也就是看個安心。之後,樑煥隨口問着盛西:“昨天看是三千人,今天可有變化?”
盛西道:“還是三千,沒有變化。”
“慶陽來援軍了嗎?”
盛西低下頭,“敵軍靠得太近,探子過不去了。”
樑煥失笑,想再跟他談談這五千人能活多少的問題,又覺得太過殘忍,到底沒開得了口。
待盛西走後,二人便並肩趴在城牆上,向外看去。
白真這種小縣城,出了城門便是農田和荒地。樑煥望着滿目荒蕪,自言自語道:“爲何察多人的兵器會比我們精良?大平那麼廣大的土地,怎麼沒人造出頂用的兵器?”
“廣大的土地,百姓都只會種地。”陳述之緩緩道,“就算有人開發了新的辦法,朝廷也不會嘉獎,商業被抑制,又賣不出好價錢,便不會有人願意研究這個。”
“還有,那個什麼‘苛民富官’把稅賦弄得那麼高,百姓又要交稅又要自己吃飯,活都活不下來,哪還有餘力去做別的。”
樑煥嘆息一聲,“經年累月攢下的,看來大平有一陣都打不過察多了。可惜我忙活了半天,也沒能等到歐陽清倒臺的一日。”
“你沒做完的事,之後會有人做的。”
清清淡淡的話語被捲進了風沙,飄搖在無邊的曠野中。
沉默一會兒,樑煥忽然說:“行離,我覺得好愧疚。”
陳述之側頭看着他,無奈道:“怎麼突然說這個?”
“其實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是我要來雍州,是我要來白真,是我害了你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白真縣的百姓,對不起五千將士,對不起……”
陳述之張了張口,想說些安慰他的話語,半晌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說的是對的,白真百姓和五千將士的性命,確實應該他負責。雖然直接造成這個結果的是慶陽那邊沒有派援軍,但他作爲整件事的策劃者應該提前想到這種可能。
現在計劃失敗了,慶陽的人要負責,他也要負責。就連自己,也要負沒有阻止他的責任。
種種糾結,已經說不清了。
他走到樑煥身後,從後面抱着他,把頭埋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我沒有怪你。你本是出於好心,我能理解。”
樑煥把雙手放在他環住自己的雙手上,話音飽含憂愁:“我這一生真是輕如鴻毛,五年半,我在這個位子上,竟不曾做一件利國利民的事。”
陳述之話音有些哽咽了:“雖然沒有做成,可我們已經在做了,所有人都看着呢。如今我們要動歐陽清已經人盡皆知,他們會想,連最底層的人都敢於去做這樣的事,那他們每個人都可以。我們離開後,一定會有人替我們做我們來不及的事。”
樑煥伸手抹了把眼淚,沒有說話。
陳述之鬆開環着他的手,轉到側面攬着他的腰,“臨走前,給他們留點東西吧?”
“好,現在就去寫。”樑煥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
縣衙辦公的房間裡,二人面前放了一摞紙。
樑煥拿着筆蘸好墨,塞到陳述之手裡,“你來寫吧,我字不好。”
陳述之又把筆塞給他,“不能親手交的東西一定要親筆寫,不然人家該以爲是僞造的了。”
樑煥想想也是,拿起筆開始寫第一份。
“行離,你說我那幾個哥哥的兒子們哪個比較好啊?”
“我怎麼知道,你自己挑。”
“好吧,我也不熟。雍王死了,那就二哥的長子好了。”
……
“要不,我把素隱堂那五個人寫上吧?”
陳述之皺了皺眉,搖頭道:“別寫了,人家本來藏得好好的,你一寫全暴露了。他們沒有你就什麼都不是,讓他們過幾天安生日子吧。”
“唉,我總覺得欠人家的。”樑煥嘆了口氣。
陳述之思索道:“你寫給林丞相吧,讓他關照他們。”
“這個好。”
“你記得寫上付文碩和顧鴻恩,可別把你的債算在他們頭上,他們又去尋死。”
樑煥收了筆,盯着陳述之看,“我在想……怎麼寫你?”
陳述之笑着別過頭,“不要寫我,同他們說一聲,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是兵荒馬亂中不知如何死的。”
“那怎麼行!”樑煥瞪他一眼。
“不然還真寫我爲你殉葬?”
“跟他們說你是爲了救我而死的好了,名聲好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