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整個屋子只有他一個人注意到樑煥來了,但他還是想起身行禮。然而屁股還沒離開椅子,就被按了回去。
樑煥瞪了他一眼,悄聲道:“我就來看看你,別聲張。”
陳述之只得乖乖坐回去,低着頭繼續聽課。他這纔想起來今天不上朝,怪不得樑煥上午就跑來這裡。
但是,就算不上朝,他應該還有很多事情可做吧?自己又沒出什麼問題,有什麼好看的?
程位顯然沒有意識到屋裡多了一個“學生”,仍然講《孟子》講得天花亂墜。
“這篇《孟子見梁惠王》講的是義與利之辯,諸位定然已經很熟悉了。那麼有誰來說說,當今之世,哪裡當以義治,哪裡當以利治?”
他說完,這些學生都是一愣,還是第一次見到先生講課,讓他們評論當今時政的。況且又是在翰林院裡,誰也不敢輕易開口。
程位沒辦法,只好拿坐在第一排的許恭開刀:“狀元郎,你來說說?”
突然被喊到,許恭嚇了一跳,撓着頭站起來,想了好久才心虛地說:“聖人說要棄利取義,自然該以義治……”
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對於許恭這個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的回答,程位也不知該如何得體地反駁他。
僵持了一會兒,最先站起來的是許恭身邊的嚴葦杭,他把許恭按回位子上,用沉着卻有些木訥的話音道:“禮樂教化當以義治,商賈貿易當以利治,於不同事要運用不同手段。”
“好,你坐下吧。”程位點點頭,這還算是個正常的答案。而且嚴葦杭都快和他自己一個歲數了,多多少少也要給他點面子。
這時坐在後面的賈宣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是今年的榜眼,身材生得魁梧,一雙眼睛總是愣愣的,絲毫看不出文才出衆。他心中早有見解,見前面有兩個人說過了,便立即舉手站起來。
“學生以爲,吏治之事,尤要辯義利。從前以義治官,他們卻常爲不義之事,苛徵暴斂。如今以利治官,苛民富官……”
最後一排的陳述之聽到這裡頓感擔憂,從後面拽了拽賈宣的衣角,低聲道:“別說了。”
賈宣感覺到有人拽他,回頭看了一眼陳述之,卻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道:“朝堂之上,雖人人飽讀聖賢文章,卻仍舊唯利是圖。所以唯有以利誘之……”
陳述之忙提高話音,又道了句:“別說了。”
他已經聽出來,賈宣說的根本就是歐陽清的主張,當着樑煥的面說這個分明就是找死。雖然他和賈宣一點也不熟,但他也不想看着人找死。
這次賈宣聽見了他的話,卻完全沒理他,說得越來越起勁:“所謂以利誘之,是說增加官吏的薪俸,讓他們不必苛虐百姓就有足夠的花費……”
“別說了。”
陳述之這一聲含着擔憂的話,整個屋子都聽見了,所有人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被看得難受,只得轉頭去看身邊那人。他這樣一轉頭,所有人又追隨他的視線,最終看到了樑煥。
樑煥的面色是有些黑,他站起來,屋裡的人一齊跪在地上向他行禮。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就讓大家起來,而是一步步走到賈宣旁邊,居高臨下地問他:“剛纔那些話,都是從哪聽來的?”
賈宣不知道樑煥和歐陽清的關係,不知道朝堂上的黨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說的那些主張是誰提出的。他跪在地上,照實答道:“臣會試取中後,一個在戶部任職的同鄉就叫臣過去,給臣講了當今朝堂上的政策,說苛民富官是大勢所趨……”
聽聞此言,樑煥挑了挑眉,話音凌厲:“旁人說你便信?你自己有沒有想過,增加薪俸就能遏止慾望麼?”
這會兒賈宣開始害怕了,哆哆嗦嗦地叩頭,出了一腦門子的汗。樑煥說得沒錯,他根本不懂什麼朝堂傾軋,人家說什麼就信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臣愚鈍,未能深慮。”
樑煥並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只是讓大家都起來,然後單獨跟賈宣說了一句:“下課之後,朕有話跟你說。”
下課後,賈宣和衆人一起出門,卻一走出屋子就被盧隱堵在了門口。盧隱帶着他在翰林院裡繞來繞去,最後停在一處極爲不起眼的房子前。
那房子掛着個掉漆的匾額,能認出寫着“素隱堂”三個字。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三間,外牆也許久沒有粉刷過,多處都裂了皮。
賈宣一進屋子就看到樑煥獨自坐在正堂,他跪在樑煥面前,聽見他問:“想好了嗎?”
“想好了……一些。”
賈宣或許衝動莽撞,但他並不傻,剛纔想不出來是正常的,現在要再說不出點什麼來,那就是目無君上了。
“增加稅賦可以提高薪俸,但如果有人貪得無厭,即便領到了增加過的薪俸,也會繼續壓榨百姓。百姓又要多交稅,又要面對根本不會減少的暴虐。這着實不是個好辦法。”
樑煥聽到這些,便拿出一張折起的紙遞給賈宣,吩咐道:“你去跟這些人說,下午走前來素隱堂找朕,還有你自己也要來。偷偷說,莫讓其他人聽見了。”
賈宣展開那張紙,上面是幾個人名。
整整一下午,賈宣都在跑來跑去,按照名單叫人。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名單上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門口,都是今科入翰林院的庶吉士。
賈宣帶着衆人到了那座破爛的房子門口,許恭率先推開門走了進去。
正堂的中間擺着一個主座,兩邊都放了椅子,匾額上書“君子得道”四個字。乍看上去是有些威嚴肅穆,細分辨時卻積了太多塵灰。
樑煥讓大家隨便坐,沒人敢坐前頭,結果第一排的一邊是大大咧咧無所畏懼的許恭,另一邊是早就知道這是在幹什麼的陳述之。
接着,樑煥從盧隱手裡接過一摞紙,傳給大家每人一張,道:“看看這個吧,看完了,說說想法。”
陳述之接過那張紙,紙上是一篇文章,題爲“駁‘苛民富官’疏”。他不禁好奇,是誰敢在歐陽清如日中天的時候上這樣一道疏?待到讀了文章,認出熟悉的風格時,他才明白過來。
許恭看得最快,腦子也轉得最快,率先道:“所言句句在理。”
賈宣道:“要是這道疏流傳出去,歐陽丞相及其黨羽要氣死了吧!”
一直沉默的江霽也緩緩開口:“就是不知道如果廢棄了‘苛民富官’,要以何治官吏才能真正還利於民。”
樑煥點點頭道:“之前一直在爭論以何治官吏,你們覺得,以法治如何?”
“降低賦稅,同時改革監察,讓官員不敢再貪,不就能做到還利於民了?可行嗎?”
對於這些事,新科進士自然不會有樑煥懂得多,他們見樑煥這樣說了,就只能附議。
樑煥繼續道:“這篇文章並非誰上的疏,而是朕自己寫的。朕查閱了各部的年報,雖不能說‘苛民富官’害國害民,但種種證據都指向它並非好的舉措。”
衆人紛紛低頭又讀了幾句,雖然和他們幾個的文章還差很遠,但皇帝又不是專門讀書考試的,已經不錯了。
“朕很想把這篇文章公諸天下,當衆批判歐陽清的罪行。但朕沒有足夠的實力與之抗衡,倘若貿然行動,恐怕整個大平的朝廷都會被他攪得天翻地覆。”
“朕一個人做不到,朕要靠你們去扭轉局勢。你們出身清白,與其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還不如跟着朕。”
大家算是聽明白了,把他們都叫過來,是要發展一個新的勢力。這個勢力將歐陽清視作敵人,試圖改變他的政策。
賈宣的話總算帶了幾分小心:“可是隻靠臣等幾個人,能成大事嗎?”
面對質疑,樑是耐心地解釋:“不是隻靠你們幾個人,而是由你們幾個發端,帶動你們的同鄉、同年、未來的學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爲我們做事,而你們幾個就是元老。”
陳述之雖然面上還是一副淡泊模樣,實際上卻聽得有些感動。該做的事荒廢了多年,而現在總算有人要拾起來了。
“只不過,”樑煥的話音忽然變得沉靜,“若你們選擇走上這條路,你們要的好處,朕給得起的肯定會給,但這條路上的危險你們也得承受。朕還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有時可能護不住你們……”
“不願意的話,現在就走吧,朕不會怪罪。”
這話一說完,立即有人跪到殿前,叩首道:“臣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稚童,請陛下恕罪……”
另一個人見狀也跪了過來,理由則更爲直接:“臣貪生怕死,請陛下恕罪。”
樑煥掃了一眼衆人,“還有嗎?”
陳述之一直十分堅定。比起這本來就是他想做的事,比起他一點也不貪生怕死,更重要的理由是樑煥明確同他說了讓他來,他不可能拒絕。
“好,你們走吧,今天在這聽見的一切不可對旁人說起。”
那兩人走出門去,屋裡就剩下六個。陳述之看了看,他只認識吵吵鬧鬧的許恭,在課上出盡了“風頭”的賈宣,還有瓊林宴那天一直關心他的江霽。剩下兩個名次靠後,記不住名字。
樑煥忽然起身站到堂前,還沒說話,便先朝着衆人長揖下去。這猝不及防的動作把六個人都嚇了一跳,他們連忙一人還了一個禮。
“朕先拜謝諸位,日後大平的朝堂,生民的安樂就都仰仗諸位了。”樑煥卓然而立,朗聲道。
陳述之從沒聽過他這般正經地說話。
以前以爲他是個只會討好賣乖的無賴,沒想到當他回到自己真實的身份中時,他就是那個睥睨天下、胸懷萬民的帝王,風姿氣度沒有半點違和。
要是早知道他如此高不可攀,中間也不會生出那許多波折了。
待衆人都坐下,樑煥便說:“你們各自回去琢磨一下吧。以後每次聚會都在這兒,朕到時候讓……”
他四下看了一圈,肯定不能讓陳述之來,要把他藏好。
“……讓賈宣叫你們過來。”
散會後,六人正往外走,忽然聽見身後的一聲:“陳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