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內容……離得太久記不清,但好像自己也是寫過的?
樑煥望了一眼一臉迷茫的陳述之,側過頭道:“都是你寫的。京城能找到的不多,好多都是我從雍州要來的。”
見到這東西,陳述之十分訝異,怪不得他能給國子監的監生看自己的鄉試卷子。可是,他收集這些做什麼?
樑煥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一樣,隨手抓住他的手腕,自言自語道:“前些日子你走了,我想你想得緊,就讓人找了這些東西來。看一看,就像你還在一樣。”
陳述之心中觸動,緩緩把盒子放回去,手又回到樑煥肩上,低聲道:“陛下,扔了吧,沒用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就像這樣陪着他而已,他想要的話,給多少都行。
樑煥驀然笑開,把頭依偎在他手臂上,“不行,那麼好的文章扔了可惜,我要珍藏着,將來給後人瞻仰。”
陳述之被他誇得臉紅,手上力道便重了些。捏完他的肩,又要去按他的脖頸。
見他這架勢,樑煥可不敢讓他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害怕肌膚的接觸會給自己點火,就連忙說:“你的酒熱好了,快去看看。”
陳述之把那壺酒拿下來,又翻出兩個杯子,沒見到水,就放在火上燙了一下。
他給自己和樑煥一人倒了一杯,淺笑道:“中秋節沒法陪陛下過,就今日敬您一杯桂花酒,願……”
願什麼呢?萬壽無疆好像俗了點?中秋節應該闔家團圓,但是他家好像也沒什麼好團圓的?
最後他只得說:“願陛下想要時就能有人相伴。”這個祝福實在是很土。
樑煥也舉杯,卻不知該還他一個什麼樣的祝福,才能配得上他的那句話。
想來想去也沒想到好的,他最後就說了句:“中秋節你去哪過?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去,想陪着你。”
陳述之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麼一句,到底還是勉強把酒喝了。嗯,溫度正好。
“我得回去和父親過。”
“那我也去。”
“啊?”
聽到這個提議,陳述之嚇了一跳。自己和父親過節,樑煥也來算怎麼回事?該怎麼解釋他們的關係?總不能還說是朋友吧?朋友無家可歸只能和自己一起過節?
看到他這反應,樑煥也只好輕輕笑了兩聲,“我開玩笑的嘛。現在不能去,現在太早了,以後再去。”
陳述之愣愣地望着他,根本沒聽懂他的意思。
樑煥喝了點酒,興致上來,像是在給他講述,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貞賢三十六年我剛進宮的時候,突然沒了爹孃陪伴,常覺得孤單,想家了就來這裡。這一圈岩石好像人的手臂一樣,抱着中間的屋子,我坐在屋子裡便覺得安穩,好像周身有人保護一樣。”
“這山原來叫怪石山,我就給改爲抱巖山,這裡便叫抱巖閣。”
聽他講到這些,陳述之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又不敢問的事:“陛下……爲什麼會在宮外長大?”
樑煥小口地抿着桂花酒,慢悠悠講着:“我也是聽說,我生母是先帝最得寵的妃嬪,我一出生她便去世了,所以先帝特別愛惜我。他是從儲位之爭中倖存下來的,害怕我被那些哥哥加害,就把我藏起來,扔到我爹孃那裡去。”
“貞賢三十六年我十歲,他見我那些哥哥死的死傷的傷,就把我接回宮裡。雖然過上了錦衣玉食萬人之上的日子,可離開了爹孃,我還是不高興。”
陳述之聽着,一點點整理思路。他漸漸理解了那種感覺,一個十歲的孩子,突然被扔到陌生的地方,遠離撫養自己長大的父母,那確實很難過。
樑煥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我十歲以前都如同尋常人家的孩子一般,從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反倒很會照顧旁人。進宮之後纔開始學帝王做派,太晚了,我實在拿不起那個腔調。人前裝裝也就算了,要是跟你也要裝,我會累死的。”
“所以,”樑煥盯着他看去,“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跪着?我是真看不慣。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怎麼能跪我?”
舊事重提,陳述之不由得一愣。想反駁他,又覺得現在實在不是好時候,只得沉默。
一壺酒喝光,陳述之扶着樑煥,在岩石堆裡繞來繞去,繞出了抱石山,又繞出了御花園。一直往南,經過東西六宮,最終到達未央宮。
未央宮裡堆滿了冰盆,竟比外頭還要涼爽。二人一進來,盧隱便輕聲提醒樑煥:“陛下,今日的奏摺……”
“拿進來吧。”
樑煥下午便跑出門去,奏摺便都堆在那裡。待盧隱呈上來,他自己碰也不碰,全推到陳述之面前。
陳述之便明白了,好不容易自己在這裡,他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開始讀。
他讀時,樑煥還在一旁絮叨:“最近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換做以前,我可能就全扔給兩個丞相了。也不知何時起,我越來越不放心他們,凡事都要過自己手才覺得安穩,結果就平白給自己找了許多事情。”
聽他說這些話,陳述之有種莫名的欣慰,狀似隨意地說了句:“這是好事。”
他講完奏摺上的內容,樑煥擺擺手道:“這本就寫‘回去落實,一月後呈結果上來’。”
陳述之拿筆蘸了朱墨,和奏摺一起遞到他面前。
“你幫我寫嘛。”樑煥又推回去,厚着臉皮道。
“臣不敢。”
樑煥只得拿回來自己寫,還瞪了他一眼。
找了個空子,陳述之問:“您是在等什麼嗎?”
“別急嘛,再等等。”
二人處理完所有的奏摺,樑煥又趴在陳述之身上睡了一會兒,終於等到盧隱過來報:“他們來了。”
樑煥睡得迷迷糊糊的,推了陳述之一把,“你快去。”
陳述之還有些不解,爲何他不去只讓自己去,待走到門口,看到進來的人時,就明白了。
兩個侍從領着一個衣衫破舊的女子走進來,她身上無一件首飾,雖面上都是灰土,眼神卻十分明亮。
“嫺兒……是你嗎?”
“哥!”
陳嫺三兩步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臂,喜極而泣,“哥……我以爲見不到你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陳述之才反應過來,樑煥把他叫到這裡等這麼久,就是爲了給他個驚喜。
現在還不是傾訴衷情的時候,他沉聲問:“是怎麼回事?”
陳嫺收起眼淚,回憶道:“我在山裡被察多人抓去,到不知什麼地方做了好久的苦役。有一天晚上,那幾個大哥哥把我帶出來……”
說到這裡,她忽然轉頭問身後的侍從:“和我在一起的其他人呢?他們也被救出來了嗎?”
那侍從看了一眼盧隱的臉色,答道:“救你一個就夠不容易了,哪還管得了他人。”
“那爲何偏要救我?”她的話音天真而倔強。
屋裡沉默一陣,陳述之轉頭看了看樑煥。
樑煥來到陳嫺面前,衝她笑了笑,柔聲道:“我是你哥的好友,家裡有幾個武藝高強之人,所以幫他個忙。”
聽樑煥這樣說,陳述之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能告訴陳嫺,那就不能讓他們二人待在一起。於是他拉上陳嫺,轉頭問樑煥:“父親還在家裡,那……我們先回去?”
樑煥點點頭,吩咐那些侍從送他們回家。陳述之扶着陳嫺上車,見她微笑着坐在車上,心中忽然一陣暖流翻涌。
嫺兒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自己先前擔心的都不是真的,家裡團圓了,真好。
“嫺兒,你等一下,我回去說兩句話。”
陳述之折返回未央宮,見樑煥正靠着窗往外看,便緩步過去,跪在他身前。月光鋪灑在他的肩膀脊背,清冷下覆了幾分孤高。
“你又做什麼?”樑煥皺了眉望着他。
遲疑半晌,陳述之低着頭,猶豫地吐出一句:“竟不知該對您說什麼了。”
“不知說什麼,你就跪着?”
聽到這話,陳述之想了想,他方纔好像剛剛說過,不讓自己這個樣子?
於是他緩緩站起,想了一會兒,便往前挪了挪,一點點俯下身,直到落入他懷中。
“你……”
許是月光太過清冷,樑煥覺得懷裡的人涼涼的,抱着他像抱着一個冰盆一樣,沁人心脾。
陳述之輕輕開口,話音帶着些膽怯:“不知說什麼,就這樣,好嗎?”
“我不是要圖你什麼……”樑煥難得臉上一紅。
“我知道。您是想看我高興。”他頓了頓,輕柔卻堅定道:“我很高興。”
樑煥別過頭去笑,笑得眯起眼睛,最後乾脆閉上,不自覺地撫摸着他的脊背。
“家人都回來了,事情也都處理了,你也沒什麼牽掛了,以後會一直高興的。”
陳述之愣了愣,他給自己安排得那麼好,那他呢?他爲自己做這些事情,又不是無所圖的。雖然他嘴上說什麼都不要,他要什麼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給不了啊,就像這樣抱他一下親他一口的,能還上麼?
*
“陛下,他們怎麼能胡來!”
林燭暉其實想說的是,陛下,你怎麼能胡來?
他把一本奏摺放在樑煥桌上,賈宣在奏疏裡參劾了幾個人,其中包括戶部的官員,還有地方的按察使、知府,無一例外都是歐陽清的人。
參劾的內容,是說他們運糧草拖拖拉拉,耽誤前線打仗。
林燭暉氣憤地說:“本來歐陽清就是在要挾,怎麼能和他硬來?真惹急了他,前線物資跟不上,葉將軍還怎麼打?”
樑煥也意識到賈宣這麼做不合適,“那這本你壓下去吧,可別讓他們看到了。”
“已經看到了。”林燭暉一副焦頭爛額的神情,“陛下,這事您就別讓那幾個孩子管了,還是臣來辦吧。畢竟事關重大,馬虎不得。”
樑煥只是盯着他,沒有說話。
林燭暉便知道他什麼意思了,無奈道:“臣當着您的面做,行嗎?”
孩子長大了,糊弄不得了。
“好啊。”樑煥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