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說完,走出門去。
“阿芷!”香若鬆連忙追了出去,趕到香芷旋身邊,低聲道,“祖母的話你別當真,她說她的,我們該做什麼做什麼,這不就行了,別生氣。”
“我才懶得跟她生氣。”香芷旋步子加快了些,“只是膩歪這兒。”
“……”香若鬆苦笑着隨她走出院子。
香芷旋這才放緩了腳步,問道:“你怎麼還沒處理好香綺旋的事?怎麼還找了好幾個絕色爲虎作倀?”
香若鬆大呼冤枉,“那幾個女子可不是我找的,大抵是祖母在路上想法子弄來的。我發誓!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哪兒有那閒情啊?”隨後又說起香綺旋,“阿綺的事你別擔心,她的去處我總要問過父親再說,父親說讓我看着辦。但是祖母有她的打算,我能怎樣呢?總不能說實話吧?把祖母惹急了,告我們父子倆不孝可怎麼辦?這事兒你真得讓我和一陣子稀泥。”
香芷旋氣順了一些,開始揶揄他:“老太太要是一直這樣,你的苦日子可就多了。我跟你明說啊,下次再有這種事,提前跟我說,要不就直接說我病了,來不了。”
“你這丫頭,哪有動不動咒自己病的?”香若鬆虎了臉警告她,“這可不是好習慣,在婆家不準動不動用這種藉口推脫事情,哪家不忌諱這個?”
襲家還真不忌諱這個,只是不好與他說罷了。再說他這番話也算是爲自己好,她就沒反駁,點了點頭,“我這不也是被老太太逼得沒法子了麼?我回來就會跟她吵,吵完就得走。你幫我晾她一陣子,興許就能好點兒,這樣偶爾回來也能跟大嫂說說話。”
末一句,香若鬆聽了,心裡很是熨帖,笑着頷首,“你放心,以後有個什麼事,我提前給你透個話——祖母什麼都不跟我說,又是剛來沒多久,我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摸清楚她的心思。時日久一些就好了。”
“你要辛苦一些了。”香芷旋笑,“你可爭點兒氣啊,別弄成豬八戒照鏡子。”
香若鬆沒好氣,斜了她一眼,“你巴不得那樣吧?”
香芷旋笑着裹緊了雪兔毛斗篷,“我就不去大嫂房裡了,跟她說我被祖母氣走了。”語必快步離去。
她被祖母氣走了……難爲她好意思說。香若鬆眉毛聳了聳,轉身回往老太太房裡的時候,苦了臉。
唉,這宅子裡的女人們,就沒一個省油的燈。
老太太陰沉着臉,見他折回來,嘲弄地看着他,“是不是好一通澄清,說你跟這件事情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香若鬆賠着笑,“我這不是怕她回去跟四爺回去說不好聽的話麼?祖母,四爺對阿芷處處照顧,真的很看重她。”
“那樣的女孩子,他居然也能看重。”老太太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裡被香芷旋氣得不輕,說話就失了分寸。
香若鬆看向還垂首站在一旁的幾名女子,“還不快滾下去!”又無奈地看着老太太,“祖母!您這是什麼話?”
幾名女子如受驚的小鹿一般,匆匆施禮,退了下去。
老太太瞪着他,“她夾槍帶棒的把我一通挖苦的時候,又顧忌什麼了?”
“您那些打算吧……”香若鬆吞吞吐吐地道,“行不通,真行不通。襲家現在是四爺當家,不合規矩的事,從他那兒就過不去。”
“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干涉內宅的事!”
“不干涉興許是不知道,知道了怎麼能不干涉?”香若鬆苦口婆心地道,“您也想想,打算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是合情理合規矩的?四爺之所以拖着病體接手府裡的事,定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您暫時收收心吧,眼下這關頭,正是四爺火氣旺盛的時候——襲老夫人去世前後的事,您大抵也清楚了,真把四爺惹毛了,咱們家能受得住?再說了,阿芷提的夏家真是不簡單,她要是請夏家出手阻撓我父親升官的路,又當如何?那丫頭可沒放狠話嚇唬人的習慣,說出口的必是胸有成竹的事,您可不能吃這眼前虧。”末了,他嘆息一聲,“你總說,京城跟廣州的日子大相徑庭,這話對,誰都要這樣熬一陣才能適應。”
“……”老太太沉默下去。
香若鬆趁熱打鐵,“我也知道,您的火氣還是爲了那筆銀子,可是那筆銀子既然經了四爺的手,他想來也清楚原由——清楚原由還幫阿芷存到銀號去,這不還是護着阿芷麼?我也說句實話,四爺要是不看重阿芷,我連襲府的門怕是都進不去,有個什麼事,四爺也不會找到我,讓我落點兒好處。”
老太太被這話提醒,問道:“你倒是說說,你忙了一場,落到什麼好處了?羅老闆財運亨通,怎麼你還是捉襟見肘?”
“我落到的好處,就是不會被羅老闆追着要債了。”香若鬆只能實話實說,“我在廣州的時候,坑了羅老闆,他呢,追我追到了京城,全心全意要我賠償他以前損了的錢財。”
“……”老太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這種沒臉的事,香若鬆不是沒法子了,纔不會對誰說,慌忙岔開話題,嬉皮笑臉地問老太太,“您到底抓住阿綺什麼把柄了?”
“這件事你不要管。”老太太又剜了他一眼,“你現在是不似以前了,也別指望我似以前一樣對待你了。”
香若鬆嘆了口氣,“反正好話歹話我都說盡了,您得了空仔細斟酌一番。要我說,是別再爲了那筆銀子跟阿芷周旋了,沒用。想往四爺房裡塞人,他就不同意。想把阿綺塞進西府,不可能。退一萬步講,您就是鐵了心要整治阿芷,也得我爹孃過來之後再說。最遲明年開春兒就一家團聚了,何必急在這一時?”
後半截話還是勉強中聽的,老太太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行,那我等你爹孃過來再說。”
能讓老太太不急切行事,局面就好多了。香若鬆見好就收,起身道辭回房。
急匆匆回到房裡,見到妻子,吩咐道:“你命人想法子打聽一番,看看祖母拿捏着阿綺的把柄是什麼。”
香大奶奶連連點頭,“已吩咐下去了。”香綺旋從老太太過來之後,情形一日日好轉了,定是有了盼頭,她也好奇得很。
“再有,讓下人們打起精神來,多留心祖母的舉動,可別讓她把好好一盤棋攪了局。”
“放心,我明白。”
“阿綺……”香若鬆思忖片刻,下了狠心,也在一念之間改了主意,“她是不能留在京城了,我得把她弄回廣州去。過兩日你得幫我,不然不好成事。”
“你的意思是——”香大奶奶驚訝地看着他,“要偷偷地把人送走?”
“不然怎樣?祖母日後要是帶着她四處走動的話,她再做出點兒什麼事,我們還有臉面見人麼?”
“那你可得好好兒謀劃一番。”香大奶奶何嘗不想將香綺旋這個燙手山芋扔給別人,但他這行徑勢必會惹得老太太發怒,“事情過後,祖母肯定會懲戒你我,這倒不打緊,也就是跪幾日佛堂,主要是你得確保能成事,白忙一場的話,日後祖母肯定會把阿綺綁在身邊,再找機會就難了。”
“這些我都清楚。”香若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就算是硬搶,我也得把那個禍水搶到手打發回老家。那真是個禍水,祖母這次是異想天開,必須得跟她對着幹了。”說着就站起身來,被誰黏着出門去了,“我這就去安排。”
香大奶奶到底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香若鬆和老太太對着幹的事情,可是十年二十年不遇的,到時不定鬧成怎樣個雞飛狗跳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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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大老爺一步一步,緩緩地挪着腳步。
細算起來,病的日子着實不短了。這麼久就沒正經吃過一餐飯,人早就虛脫了。
可總這樣躺下去也不是法子,總不能爲了一時的火氣送了命。
那樣的話,說起來可就是被氣死的——死法太難看,他到了地下都不能瞑目。
所以,這兩日起,儘量多吃些東西,儘量下地走動。不然,雙腿就不是行動遲緩,早晚會不能動彈。
襲朗緩步跟在大老爺近前,看他身形打晃得厲害,便上前去扶了一把。
大老爺沒好氣,要掙開。
“走了一刻鐘了,歇歇。”襲朗纔不管父親的態度,挾着他到了羅漢牀前,“坐。”
大老爺坐下去,擡眼瞪着他,“你管我做什麼?我一跤摔死不正合了你的意?”
“火氣還是那麼大,這可不行。”襲朗轉身給父親倒了一杯溫水,“喝點兒水。”
大老爺不肯接水杯,“看你這幅德行,我真恨不得上吊,讓你給我丁憂三年。”
襲朗彎了彎脣角,“文官武官路不同,這話嚇唬不住我。不過,讓我歇幾年也行啊,我帶着一家老小去務農經商。”又將水杯遞近了一些,“拿着,別摔了。”
大老爺沒法子,接到手裡,又重重地放到黑漆小几上,“明明盼着我早死,每日還是過來做戲,何苦呢?”
“死不死的總掛在嘴邊做什麼?”襲朗在羅漢牀另一側坐下,語氣平緩,“我每日過來,也是琢磨琢磨你這個人,不是做戲盡孝。把你琢磨透了,日後對付別人就容易些。再者,你都病成這樣了,我沒打算惹你發火,勝之不武的事,沒意思。”
這倒是。每日過來,沒再繼續惹他生氣。
襲朗笑着勸道:“聊幾句?你總不說話可不行,時日久了,好口才可就沒了。”
“那就說說話。”大老爺問道,“老三可好?錢氏照顧安哥兒可還盡心?”
“老三就那樣,老夫人一走,他真有些傷心。安哥兒沒事,錢氏盡心盡力地照顧着。”
“傷心?”大老爺之所以問起襲脩,不是因爲還似以前那樣存着一點兒慈心,而是希望聽襲朗說老三不好過,“他是傷心還是窩火,只有他自己清楚。”
襲朗微笑,不語。
大老爺一說襲脩就一肚子火氣,暴躁地站起身來,繼續活動腿腳。
襲朗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跟在一旁。大老爺不肯讓人服侍,下人誰進來誰被攆走,攆不走的闔府也只他一個。
是真的,不想對病成這樣的人落井下石,實在是覺得勝之不武。他要是安着把不順眼的人都氣死的心,府裡現在就剩不了幾個人了。
大老爺、襲脩、分出去的二房之間又有各自解不開的心結,平日還是能夠相互牽制。這樣其實是不錯的局面。
明年開春兒,太子就要給他個官職。他入朝爲官,家裡的事情,大夫人大抵也會逐步交給阿芷打理。
前兩日大夫人跟他說,你媳婦年紀雖小,可是在喪事期間幫襯的時候,做事很有條理,明年讓她主持中饋完全不成問題。
主持中饋也好啊。他回到官場之後,就不能經常陪着她了,多點兒事情消磨時間也好。餘下的府裡的人,順眼不順眼的,平日裡也少不得隔三差五讓她看看好戲。不愁日子枯燥沉悶。
大夫人那次還說,府裡的稱謂是要改一改的,我斟酌着,還是等老夫人百日之後再說。
他點頭,說是不用急。
大夫人就笑,說這一晃,我和二夫人日後就是長房和二房的老夫人了,唉,這麼一想,真是老了。還說你可要抓緊啊,趕緊給你媳婦掙個誥命。
他笑。
班師回京之後,他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過來,所以除了請皇上犒賞三軍,自己什麼封賞都沒要。
皇上來來回回地下旨數次,最終給了他一些實惠的田地、錢財。
那時婚期將近了,他是想,如果那個倒黴的女孩子日後要守寡,他就將手裡的產業交給她,讓趙賀照顧她周全、幫忙打理產業,下半生她完全能衣食無憂。如此,他纔算是勉強做到了不辜負那一句。而那些錢財,有皇上賞賜這個由頭,總不至於有人說什麼。她要是想再嫁也行,趙賀再幫她周旋一番就是了。
那時都是最壞的打算。
幸好只是打算,沒能成真。
她偶爾會跟他說,感覺像是被金元寶砸到了頭。
其實他偶爾也有這感覺。從來沒敢奢望過,自己娶的是一個性子這般討喜的人——也不見得誰都覺着她好,但是管別人怎麼看呢,他喜歡纔是最重要。
是的,大夫人沒說錯,是要給她掙個誥命。
日子不是過給別人看的,但是站在他身邊的女子,該享有塵世中人看重的頭銜、榮華。
但是這個誥命,與他襲爵成爲世子是兩碼事。
那個爵位,大老爺出於這樣那樣的心思,短期之內是不會給他請封的。他呢,便是送到面前都懶得接。
雖然父子倆都知道,那是不可更改的事,還是沒個期限地往後拖延。
襲朗跟大老爺耗到黃昏,這纔回往清風閣,想陪着阿芷去請安。
外院一名小廝來稟,遠在外地的一個武將來了京城,面聖之後就來看望他。是以前並肩殺敵的人,他沒耽擱,即刻去了外院。正在孝期,不能好酒好菜地招待,可是這並不影響二人敘舊。
敘談的時候,他就覺着舊傷隱隱作痛,而且情形越來越嚴重。
要變天了,大抵是要下雪了。
送走客人,回往內宅的時候,如細沙的雪紛紛揚揚飄灑下來。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阿芷說過,很想看看北方的大雪。只是今年第一場雪姍姍來遲,之前又是這樣那樣的一堆事情,她恐怕早已忘記了這碼事。
到了清風閣外,雪沙中融入了鵝毛般的雪片。他腳步略快了些,穿過院落,走進室內。
她正坐在炕桌一旁看書。是從他那裡拿到的醫書,看得出她是真不耐煩看這些,此刻已有些昏昏欲睡了。
襲朗勾了脣角,過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下雪了,去外面看看?”
“真的?”香芷旋滿目驚喜,“這種事你可不準騙我啊。”
好像他騙了她多少次似的……襲朗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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