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愈發惶惑不安。
寧氏語帶輕嘲:“與襲府定親,再到遠嫁京城,比起尋常人家的確是很倉促。可再倉促,那家豈能聽不到風聲?到了這時候去質問你……我倒實在是不明白了,那家人的腦筋是怎麼長的。你來找我說這件事,又是何意?難不成要襲府出面幫你壓下此事?”
大太太沒吭聲。
寧氏視線鎖住大太太,“這件事,並不似你說的那樣簡單吧?定然另有內情。”也不等大太太回答,便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罷了,不急着細說這些,你容我斟酌一番,待明日再去府上商議此事。就別去跟老四媳婦說這件事了,別惹她心煩。”語必,端了茶。
大太太欲言又止,神色尷尬地道辭而去。
寧氏端着茶盞,費了些力氣,才忍下了摔在地上的衝動。
婚事居然也能出這種岔子,香家到底都是些什麼貨色?!他們又把老四媳婦當成了什麼?!
一肚子的火氣,再說下去,定要忍不住發作的。
她靜靜地坐在室內,過了好一陣子,心情才平靜下來,喚來碧玉:“等會兒老四媳婦要是問起,只說香家太太是替她家老爺過來探望老太爺,說了幾句閒話,沒什麼事。”
“是。”
“去告訴趙賀,等老四一回來,讓他先到我這兒來說幾句話。”
碧玉稱是而去。
寧氏不打算告訴香芷旋這件事。知道了,除了生氣又能怎樣?被人拉到了那等是非圈裡,也不能做什麼。甚至於,親口要香家迅速擺平這件事,那邊說不定趁機敲跟她索要銀子。
什麼都好的一個孩子,就是那個所謂的孃家太不堪。
至於襲朗呢?惱火是一定的。可香家辦的聳人聽聞的事情還少麼?不差這一樁。他一個大男人,又素來有擔當,這點兒事於他不算什麼。
香芷旋那邊,讓含笑問了問,聽說了碧玉的回話,心知是敷衍之詞,卻也沒再讓房裡的人細細打聽,轉頭讓薔薇去了夏家。
叔父嬸嬸派人盯着香家那邊,有個什麼事,心裡大抵有數。
下午,薔薇回來了,細細通稟:“應該是在與襲府定親之前,大太太私自與別家給您定了親事,互換了信物。”
香芷旋驚愕,“是哪家?”
“湛江齊家。”薔薇低聲道,“大太太給你定下的是齊家三公子。”
齊家,湛江首富,這一代的幾個男丁自幼讀書,一心要考取功名。
薔薇期期艾艾的,“除去大太太與齊家交換的信物,齊家手裡似是拿着您一件貼身的佩飾,不然如今也不敢上門找大太太說這件事了。”
貼身佩飾……香芷旋迅速轉動着腦筋,細細回想,心頭一動。
她丟過一個瑪瑙鐲子。母親留下了不少首飾,病故前分給了她和大姐,從賬上劃到了她和大姐的房裡,那鐲子是其中一件。
她很喜歡那個鐲子,每日戴着,睡前才摘下,放在枕頭旁邊。後來,有一天醒來,鐲子就不見了,找了好幾日,軟硬兼施地讓奶孃把鐲子交出來——敢做這種事的,只有奶孃。可是奶孃打死都不說,她的話說的重了,她就跑去找老太太、大太太叫屈。後來,只能不了了之。
今日回想起來,細算算時間,大抵吻合。
有來歷可查的首飾,大太太給了齊家。
她摸着下巴,思忖了好一會兒才問薔薇:“叔父嬸嬸怎麼說?”
“他們很生氣,說兩家都不會放過。”
“嗯。”香芷旋頷首,“讓叔父隨着心情應對便是。”再斟酌一番,細細叮囑了薔薇幾句。
這件事,已不是香若鬆能處理的了,讓叔父出面最妥當。
薔薇又去了夏家傳話。香芷旋喚來含笑,“你去跟趙賀說,香家大太太過來所說的事,我能處理。”
婆婆的意思分明是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難堪,想讓襲朗不聲不響地幫她解決。但是,她真沒那個能力人脈也罷了,既然有人幫忙,怎麼能讓婆家幫自己擺平這種事呢?
含笑也不多問,轉身去找趙賀,把話如實複述一遍。
趙賀等到襲朗回府,將寧氏與香芷旋的話都說了。
襲朗先去了寧氏房裡,聽了事情原委,隨後纔回清風閣。
香芷旋神色如常地幫他更衣,又親手泡了茶端給他。轉身看到元寶晃着圓滾滾的身軀跑進門來,漾出了愉悅的笑容,俯身抱起了它,很輕很輕地摸了摸它的小肚皮,“吃飽了?”
元寶搖了搖尾巴,在她臂彎扭來扭去,張望着襲朗。
香芷旋就把元寶放到襲朗膝上。
襲朗放下茶盞,隨意地撫了撫元寶的頭和背,不消片刻,元寶安靜下來,趴在他膝上。
香芷旋又有點兒嫉妒他了。
他就笑。
一旁的紫蘇也看得出香芷旋的心緒,垂頭抿了嘴笑。
逗了元寶一陣子,兩人照常去請安。
襲刖也已下衙回府,和蔚氏帶着宜哥兒先一步到的。
錢友梅自然是獨自帶着安哥兒來的。
一日一日的總見面,兩個孩子和襲朗、香芷旋已經熟稔起來。
香芷旋看得出,襲朗很喜歡小孩子,與兩個侄子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的,語氣特別柔和,笑容亦很柔軟。安哥兒和宜哥兒也很喜歡由他抱着。
等以後添了孩子,他一定會是慈父。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用過飯,襲刖找襲朗問一些事情,兄弟兩個去了外書房。
錢友梅和蔚氏各自帶着孩子回房。
香芷旋刻意落到最後,道辭前對寧氏道:“母親,我孃家那邊的事情,您不必心煩,只當今日我大伯母不曾來過。”
寧氏笑道:“我原是不想讓你知情的,卻不想你還是知道了。可別放在心裡啊,出身是誰都無從選擇的,你要明白,你和香家不一樣。”
“嗯,我曉得。”香芷旋報以感激地一笑。
寧氏並沒詢問具體如何應對。她看得出,香芷旋是把夏家當做孃家走動的,又聽說薔薇一日裡去了夏家兩趟,必是那邊有了法子。細節是不需關注的,結果喜人就好。
香芷旋迴到房裡,給大姐寫了一封長信,將近來的煩心事都說了說,寫完看了一遍,覺得自己像是個滿腹委屈找人告狀的孩子。蹙了蹙眉,把信件銷燬,又重寫了一封,心平氣和地講述京城春日的節氣變化和自己主持中饋的事。都是讓大姐好奇或欣喜的事。
寫好信件,放入信封,又讓薔薇、鈴蘭將已經繡好的屏風仔細包裹起來,明日讓外院的人送出。
洗漱歇下之後,她熄了燈,閉上眼睛,默默背誦着經文,睡不着。索性又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背誦兵書,備了好幾遍,還是了無睡意。
心裡有事,勉強不得。
她靜靜地躺在牀上,看着暗沉夜色。
心裡是很難過很生氣的。
婆婆爲自己着想到了這個地步,襲朗完全默認她的決定——越是這樣被婆家照顧、尊重,越是落寞。
這已讓她對自己生出質疑——如果真的值得人如婆婆、夫君這般善待,那麼香家爲何棄若敝屣?既然曾被香家那般嫌棄,只當做換取好處的物件兒,那麼自己真的值得婆家這般愛重麼?
不自主的,她鑽進了牛角尖。
聽得襲朗進門的輕微腳步聲,她沒出聲。聽得他先去洗漱,再來寬衣歇下。末了,自己落入他臂彎之中。
她放鬆自己,依偎到他懷裡,看着他純白的寢衣,仍是沒有說話的心情。過了一陣子,眼睛有些累了,她閉上眼睛。
他溫暖乾燥的脣落下,覆在她脣上,輕柔一吻。
她的脣角微微上翹,擡手撫着他面頰。她不是裝睡,只是不想說話,他自然從一開始就知道她還醒着。
襲朗溫聲問道:“真不用我出手干涉?”
“嗯。”
“這就是胸有成竹了。”他撫着她的背,“那又爲何不能入睡?”
她無聲地嘆息,猶豫片刻,還是將心緒道出:“你和母親把我當成寶,香家卻把我當成草……”心頭這種落差,在今日分外明顯。
“小傻瓜。”襲朗語聲愈發柔和,心裡卻是明白她偶爾對得到的好患得患失的原因了,“很多人都如此,我不也是如此?”給他最多扶持的,不是襲府中人。
香芷旋想了想,心裡好過了一點兒。在處境這方面,他們都似從泥沼中掙扎着走到如今,只是他遭遇過的兇險較多,她遭遇的總是上不得檯面的事。
襲朗繼續寬慰道:“沒有那些人做對照,我們就不會反其道而行之,就不會有如今的同心協力。某種方面來說,我們也要感謝他們。”
如果他不是這樣的性情,再俊美,她對他也只有對夫君的尊重。
如果她不是這樣的性情,便是容顏傾城,他對她也只有對妻子的責任。
容顏是錦上添花,卻絕不會是他們生出情意的根本原因。
襲朗又故意逗她:“再怎樣,我不是已經栽到你手裡了?糾結那些有的沒的又是何苦?”
香芷旋忍不住笑起來,“好了,我明白了。”
明白不等於想通,不等於不氣悶。襲朗將她摟緊一些,手輕撫着她的頭和背,“我哄着你睡。”
“嗯。”香芷旋把臉埋在他胸膛。
隨着他的輕撫,她心魂慢慢放鬆下來,有了倦意。可是……他這樣的動作,怎麼感覺似曾相識呢?
困惑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了,這不是他撫摸元寶的手勢麼?就差沒給她撓癢了。
她又氣又笑,扭轉身形,背對着他,“你把我當元寶……”打鼻子裡輕哼一聲,“不准你這麼哄我。”
襲朗失笑,“我把元寶當小孩子,哪個人不是如此?”又問,“想不想睡了?換個法子讓你睡?”自然只是嚇唬她一下。她心裡不痛快,他自心底就沒那種心思。
“……”她老老實實地轉身面對他,手臂環住他。被當做小孩子是可以的,說起來,他好像從一開始就很少把她當大人對待。
這一晚睡得雖然也不早,卻睡得特別舒服,一夜無夢。
早間去請安之後,香芷旋對寧氏道:“下午我想回趟香家。”
寧氏對原由心知肚明,笑着頷首。
得了婆婆的允許,香芷旋才命人去香家傳話,請伯父下午回家一趟,不然,她就等到他下衙的時候再過去。
沒錯,她要見的只是伯父,不是老太太或大太太。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她不知道伯父知不知情,若是知情,又知道多少。擺到明面上說一說,起碼能讓伯父平時約束老太太和大太太一些——尤其是大太太。若當真是個拎不清的,那麼,她就不妨讓叔父出手,把伯父打回原形。
這樣一個隨時都會捅她一刀的所謂孃家,她要不起,不能一輩子都提心吊膽地度日。
她已經忍無可忍。婆家一再給她體面,孃家一再給她臉上抹黑,這種日子,任誰能過得了?
相見那邊很痛快地給了回話,讓香芷旋下午過去就行。
過了未時,香芷旋坐上馬車,到了香家。
現在香家的宅子是上面撥給香家大老爺的府邸,比起先前的住處,更顯闊氣。
香芷旋哪次過來都不曾細細打量,總是來去匆匆。這次索性都不去內宅,直接去了外院的花廳。
香家沒料到她有此舉,幾個人一同到了外院。
香芷旋上前去,逐一給老太太、香大老爺、大太太和香大奶奶見禮,站直身形後,對香大老爺道:“伯父,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與您說。”
香大奶奶聞音知雅,笑道:“正好,我在內宅還有些事,等會兒再來與你說話。”
老太太不明所以。
大太太面色則是陰晴不定。
香大老爺轉身對婆媳兩個道:“既是如此,你們就先回內宅。”
老太太瞥了大太太一眼,眼神狐疑,點了點頭,對大太太道:“你跟我回房,我有話要問你。”
大太太臉色變得頹敗。
香大老爺與香芷旋落座後,前者神色溫和地問道:“只找我說話,可是家裡人做了什麼事,讓你爲難了?”
“是。”香芷旋點頭,細說之前,先認真地看了伯父一會兒。伯父與父親有幾分相像,只是伯父不怒自威,而父親氣質儒雅。因着那幾分相像,她從小就對伯父有着不可名狀的一份親暱、依賴,只是不敢流露罷了。
如今不會了,再也不會。
她斂起心緒,娓娓道來,把大太太背地裡做過的好事講給伯父聽,末了道:“夏家應該派人來遞過帖子了,我叔父要見你。是,夏易辰是我的叔父,我把這異姓叔父看的很重,他待我和大姐實在是更似親人。再有,我伯母做過的事,她一定與您說了,只是您沒敢告訴祖母,您想裝作不知情。”
一定是這樣的。伯父慣於不動聲色裝糊塗,慣於對大太太做的刻薄他人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爲他始終念着大太太當初下嫁給他的恩情。
但那是香家的事,她無法去試着體諒理解了,因爲從不曾有誰真正體諒理解過她。
香大老爺沉吟道:“昨日,你伯母的確與我說了一些事,她承認,當初是她辦事不縝密,忙中出錯……”
香芷旋微笑,“開脫的話就不要與我說了,我不信。您別把我想得那麼不諳世事,她當初安的什麼心,一想便知。那時瘋傳襲家四爺命懸一線,府裡的人雖然都與我極力訴說襲家門第如何的好,其實心裡都清楚得很,我嫁過去便是守寡的命。守寡還不算最差的,等到他人不在了,我要是還有點兒利用價值,能留下,沒有利用價值的話,就會被逐出府去。一個寡婦,前程艱難,可我有您這個官員伯父,再嫁給商賈之子,也是說得通的一樁婚事。湛江齊家想走仕途,香家需要錢財打點——被我拿走了十萬兩,沒關係,只要我到了任你們拿捏的齊家,那些錢財就會源源不斷地送回到你們手裡,並且,不止我拿走的那一筆銀兩。我伯母就是打得這個算盤,並且篤定能夠成真,這纔將我貼身的飾物私下裡給了齊家,以此讓那邊放心。”
一席話語速平緩,不帶任何情緒,只有冷靜地分析。這讓香大老爺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幾分鄭重,“你這樣說……等會兒我去問問你伯母……”
香芷旋眼中有了笑意,卻是含着譏誚,“去問問她?您不知情?這話我不信。”她眸子微眯,上上下下打量着香大老爺,似是今日初次見到這個人,“齊家那位公子如何到了京城,如何去了國子監進學,您敢說不是您幫他打點的?您敢說,不是我伯母要您爲他打點的?其實,我來的路上,不是不懷疑您從頭到尾就知情的。您弟弟的親骨肉,您就這般對待。午夜夢迴時,見沒見過我父親?可曾有過哪怕一絲愧疚、不安?”
饒是香大老爺多年修爲,聽了這般犀利的質問,也爲之色變。
香芷旋卻愈發放鬆,笑道:“我看不如這樣吧,齊家想鬧事,那就讓他們鬧。我已經這樣了,債多了不愁。再說了,您和伯母當真是爲我煞費苦心,把我的一輩子都計算好了——這般有情有意的長輩,我豈能辜負。”
“你想多了。”香大老爺很迅速地調整了心緒,面色變得愈發溫和,“你生氣,我明白,是該生氣。但越是生氣反倒越不能賭氣。我知道你聰慧,也不是與人置氣的性子,此次過來,必是有了主意,要我照你的心思行事。你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必會讓你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