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醒過來的時候,已是身在淮南王府。
淮南王命人將睿王關押在府裡的隱蔽之處,轉身去找夏映凡。
“你要是不想死,就給我研製一種上好的香料——能讓人神志不清知無不言的香料。”他這樣對她說。
夏映凡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淮南王諷刺地彎了彎脣,“不是用來對付你的,我已沒有再問你的話,眼下不過是要物盡其用。你儘快,要是磨磨蹭蹭,那就自己選擇一種酷刑,我給你痛快。”
夏映凡面色轉爲慘白之際,他已漠然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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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要到寒哥兒的滿月了。
香芷旋這段日子按照侯媽媽、藍媽媽的安排調理身子,氣色一日好過一日,身體慢慢恢復過來。
而襲朗這一個月一來,一直留在別院,白日在外院處理大事小情,黃昏回來,陪她說說話,抱着哄着寒哥兒。
寒哥兒有着一雙與他一般無二的眼睛,只是他目光平日裡很是清冷,寒哥兒則是目光澄澈無辜——這一點與香芷旋一樣。
等待寒哥兒出生的時間裡,襲朗想過,等孩子落地之後,一定要給他一巴掌,爲着罰他讓阿芷這麼受苦受累。但是他看到孩子之際,在這段日子裡,每每看到孩子,都會心軟得一塌糊塗。
那是他與阿芷的孩子,是他們共有的獨有的瑰寶,是與他們血脈相連最親最近的人。
平日守着妻子、看着孩子,心裡總是分外平靜、滿足。
香芷旋每每看到他看着寒哥兒的眼神,總是有點兒小小的擔心,這個人,來日不要太寵溺孩子纔好。可即便他真的溺愛孩子,她也沒底氣糾正他——自己就是一路被他寵過來的,那可是把她都當孩子的一個人。
寒哥兒滿月那一日,除了必須要請的通家之好,還有一些聞訊不請自來的賓客。這樣的日子,不管誰來,都要好生款待。
香家過來的是香若鬆與香大奶奶,秦家過來的是秦老太爺、秦明宇和錢友蘭,寧家過來的則只有寧三老爺,蔣修染這次人沒到,只是讓阿東送來了賀禮。
這些人分男女各自在外院、內院就座談笑。
香芷旋今日穿了海棠紅褙子、沙綠裙,香大奶奶見了就道:“顯得更瘦了,楚楚可憐的。”
一旁的蔚氏就笑,“人纖弱就是這樣,顏色不論深淺,上了身都更顯瘦。”
“是啊。”香大奶奶打趣自己,“像我這樣的,不論穿什麼顏色,都沒法子顯瘦。”
錢友蘭看着抱着孩子的香芷旋,目露羨慕。
錢友梅見了,輕聲笑道:“不用羨慕,日後你也一樣。”
錢友蘭轉頭看了姐姐一眼,輕聲回道:“我啊,能不能有這一日可難說。”
錢友梅眼神一黯。
錢友蘭卻又加了一句:“不打緊,也不是爲着這些才嫁的。”
看得開就好啊。錢友梅在心裡嘆息一聲,不看開又能怎樣呢?
滿堂喜樂喧囂時,襲朧與寧元娘獨坐一隅,輕言細語。
兩個人都有倔強挑剔的一面,是因此,往年從不曾親近。這次同住在別院,每日裡時不時地在香芷旋房裡碰頭,因着對寒哥兒一樣的喜愛,有了不少共同的話題,距離一步步拉近。
襲朧正在說寧元娘房裡的初七、十五,“兩個小傢伙倒是乖巧,整日就在你的院子裡,也不出門玩兒。元寶就不行,”說起元寶,她忍不住笑,“它最喜歡跟着四哥出去玩兒,哪日不去,就會沒精打采的。”
寧元娘笑道:“它們哪兒是不想出來玩兒啊,是看到元寶就害怕。有兩次被元寶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從那之後,看到元寶就跑,知道元寶在附近,是怎麼也不敢靠近的。”
襲朧忍俊不禁,“要是不熟悉,元寶看起來的確是有些嚇人。但是初七和十五也很漂亮,都是一身白,又很乖,我特別喜歡,以後我也要養。”
“這容易,讓四哥幫你尋來就是了。”
“嗯!”
香芷旋抱着寒哥兒在賓客間來回遊走幾次,到了下午,寒哥兒睡着了,她也乏了,歪在美人榻上小憩。
恍惚間,薔薇走進門來,輕聲喚醒香芷旋,笑道:“夫人快去小花廳看看,有不速之客上門來。”
香芷旋見薔薇滿臉喜色,心中疑惑,“是誰來讓你這麼高興啊?總不會是我大姐——不可能的,她跟孩子前幾日才過的滿月,不可能出門走動的。”
姐妹兩個一直互通書信報平安,對彼此情形都是瞭解的。
薔薇只是笑着賣關子,“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香芷旋無奈地笑着起身,去了小花廳,見到裡面的男子,驚喜地笑了起來,“大姐夫?你怎麼來了啊?”
來的是錢學坤,香儷旋的夫君。
錢學坤滿臉溫文爾雅的笑,“我已調來京城爲官,眼下是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剛安頓下來,聽得襲府喜事,便趕來道賀。你大姐過段日子就過來了。”
“真的嗎?”香芷旋的笑意自心底到了眼角眉梢,“這可真是太好了,整日裡盼着在京城團聚,眼下終於如願以償了。”
錢學坤如實道:“這多虧了襲家提攜。”不然,以他資歷,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才能進京爲官。
“不管怎樣,還是你有真才實學,不然別人再怎樣也沒用。”襲朗可不是什麼人都提攜的,要是她的大姐夫的確沒點兒真本事,他至多是大面上與她交待得過去,不會讓錢學坤幾個年頭內兩次升官。她坐下來,細細詢問他和大姐住在何處,以及大姐母子兩個的近況。
兩個人說了好一陣子話,知道外院小廝來請錢學坤回外院,錢學坤這才笑着道辭。
香芷旋迴到房裡,一絲睏乏都沒了,心裡是滿滿的喜悅。
晚間曲終人散後,襲朗纔回到房裡。
香芷旋要去幫他更衣。
襲朗卻道:“誰準你亂走動的?給我回牀上去躺着。”
“都坐完月子了,不用整日裡……”
“你那小身板兒跟別人一樣麼?”襲朗索性把她撈起來,抱回到寢室的牀上,“還是要好生將養幾個月,別剛見好就瞎折騰。”
香芷旋勾住他頸部不讓他走,“都聽你的。”又說起錢學坤的事,“怎麼事先也沒跟我說過?”
“要是萬一辦不成,不就讓你空歡喜一場了麼。”被她偶爾撒嬌耍賴的纏着的時候,襲朗自來是受用至極,此刻便也沒顧及一身酒氣,俯身由着她抱着自己,啄了啄她的脣,“就爲這個,高興成了這樣?”
“是啊,這還不夠我高興的麼?”香芷旋勾低他一些,摩挲着他的脣,“大姐夫跟我說了,從去年冬日,你就派去了一批人手,隨時保護着他們一家人,要是沒有那些人,有兩次險些就出事了。總是這樣,做了什麼都不跟我說。”
“那都是我分內事。”襲朗無意居功,“過些年,都成氣候了,我們就真正省心了。”
“嗯,會越來越好的。”她眸子亮晶晶的,戲謔地道,“不是時候,不然真要好好兒犒勞你一番的。”
襲朗輕輕地笑起來,“沒事,我記着你這話。”語必低頭索吻,綿長眷戀,不含情慾,如一對兒親密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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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年一度的春闈如期舉行。
香若鬆、陸星南自然是要參加的。
香若鬆早已沒了少年得志時的宏圖大志,只求這一次不會再名落孫山。香芷旋聽襲朗提過,這個孃家大哥這一兩年真是潛下心來苦做學問,便因此一改往年漠不關心毫不在意的做派,命含笑給香若鬆送去了一套文房四寶,香若鬆與香大奶奶爲之笑逐顏開。
他們最怕的,不過是香芷旋爲着老太太、大太太的事嫌棄香家,眼下這分明還是像以前一樣,將他們與香家分別開來對待。
“阿芷還是欣賞踏實勤勉之人,中不中的都不打緊,你別太緊張了。”香大奶奶對夫君笑道。
香若鬆笑着頷首。
陸星南則是承襲家族幾代的習慣,定要參加,原本能不能中都無妨,到底還年輕,以後還有的是機會。但是這次不同,他已與襲朧定親,不奪得功名的話,還真不覺得自己配得上襲朧。
那可是襲朗的妹妹,沒點兒真才實學,在襲朗面前怕是一輩子都沒底氣。雖然知道襲朗性子清冷,不在意虛名,最看重的是人品做派,可是……那樣一個大舅兄,總歸是錦上添花更好。不然,襲朧若是偶爾將他與兄長比較一番,總不免有些失落的。
學子們在考場奮筆疾書的時候,襲朗被香芷旋攆着結束假期,每日去京衛指揮使司坐班處理諸事。
香芷旋提過,想搬回府裡。
寧氏卻道:“不急不急,老四要人將府中該修繕的地方全部修繕一番,連你三嫂、五弟五弟妹的院落也重新修繕。咱們還是等工匠完工之後再說,免得吵到我們寒哥兒。”
襲朗則是對她道:“院子內外都不乏杏花桃花,眼下正是賞花的時候,你又喜歡,別辜負才好。”
於情於理的,香芷旋都能安心繼續住在別院。
過了滿月之後,寒哥兒酣睡的時間少了一些——略略少了一點兒,醒着又不哭鬧的時候,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周遭,以指腹碰一碰他的小下巴,便會現出至爲童真純粹的笑。
香芷旋想起來賞花的時候少,看兒子就看不夠。坐月子的時候,襲朗不讓她總抱着寒哥兒,不想她多費一份力,坐完月子,這才被允許時不時抱抱寒哥兒。
許是因着太在意太疼愛,抱着孩子的時候偶爾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怎的就會惹得寒哥兒哭鬧。
襲朗就不同,寒哥兒被他抱着的時候,總是安安靜靜的。
香芷旋有點兒失落,爲此經常請教奶孃金媽媽,好幾日纔算掌握了要領,讓寒哥兒在自己臂彎裡乖乖的。
元寶對這個新添的小孩子特別好奇,常常默默的走到東次間的碧紗櫥裡,坐在門口,望着牀上的寒哥兒。每逢香芷旋抱着寒哥兒的時候,它也會在近前乖乖的坐着,靜靜的看着,偶爾搖一搖尾巴。
香芷旋沒阻止過它。日後都要生活在一起的,自心底,她早就將元寶視爲家裡的一份子了,讓它從寒哥兒小時候就開始熟悉也是好事。
安哥兒、宜哥兒是顯得最高興的,每日只要得空,就會跟先生請一小會兒假,來看看寒哥兒。兩顆小腦瓜擠在一處,研究三弟哪裡和四叔最像,惹得房裡的人都失笑不已。
歡歡喜喜的氛圍之中,春闈結束,三月末放榜。
陸星南與香若鬆齊齊考中,前者博得頭籌,高中會元,香若鬆中了第九名。但這還不到慶祝的時候,接下來的是殿試,他們必要做足充分的準備。
可即便如此,已足夠香家、香芷旋等人欣喜不已。
香芷旋更是對襲朗道:“大哥是得了老太爺的指點,才高中了呢。”
襲朗笑道:“咱們老太爺有才,我什麼時候都承認。十年寒窗苦讀之後,不少人需要的只是明眼人一句點撥,也是他聰明、信老太爺,換個別人可不行。”
香芷旋打趣他:“換了你就不行。”
襲朗笑意更濃,“那還用你說?”就算當初他從文,老太爺指點,他也不會聽。
“不過,你那筆鋒雖然鋒利辛辣些,文章未見得就不能入皇上的眼,只是還沒有這種人出現罷了。”
襲朗笑着摸了摸她的臉,“也只有你會這麼想。”
設在四月的殿試舉行之前,襲府修繕一新,一家人搬回府中居住。
襲朗與香芷旋自這時起就要住在正房了,寧氏則搬去了正房東側的洛春堂。
每個勳貴世家的情形一如廟堂,新舊更替,有人坐上主位,有人隱退幕後。
寧氏到了現在,心裡最重要的襲朧的婚事已定下,眼下陸星南又在會試中高中,她已別無所求,只盼着日後含飴弄孫,安享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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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四月,睿王妃產下一名女嬰。
睿王仍無下落,不見蹤跡。
幸而皇上很是看重殿試,整日裡與太子商討如何選拔人才,注意力轉移了,火氣也就小了很多。
皇后這才得以藉着睿王妃產後虛弱的緣故,去了一趟睿王府,詢問兒媳婦知不知道睿王下落。
睿王妃被盤問了半晌,只回了一句:“兒媳不知情,只知道此刻最要緊的事情,是看好膝下幾個孩子。言多必失,我說多錯多,別人會拿我的孩子開刀。正如您記掛王爺,兒媳也是時時記掛孩子們的安危。”
皇后聽出端倪,知道再問也沒用,轉身出門,心緒卻是也再也無法控制,太久的憂心襲上心頭,怔怔的落了淚。
睿王世子程曦恰在此時前來拜見皇祖母,見到這情形,慌忙上前去,關切地問道:“皇祖母,您這是怎麼了?”
皇后愈發悲慟,思忖片刻,攜了程曦的手,“走,去你房裡,你陪皇祖母說說話。”
程曦諾諾稱是。
皇后這段日子過得委實不輕鬆,慧貴妃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
淮南王那次進宮,自動交出家財、閉門思過也罷了,走之前竟還跟皇上數落起了秦家的不是,惹得皇上又發了脾氣。她簡直覺得這個兒子已經瘋了、傻了。
秦家不管他們母子,是爲着整個家族袖手旁觀,但是兒子決不該主動與秦家拉開距離。
這樣下去,日後他還有誰能夠指望?僅憑那些官職低微甚至都沒個官職的幕僚麼?
太久了,這是慧貴妃的心結,總想當面問問兒子,偏生皇室無一日清靜,到了二月,皇上索性被睿王氣得真正病倒在牀,她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直到眼下,宮裡氛圍明朗了一些,她才尋了個藉口,輕車簡從,到了淮南王府。
淮南王正在與幾名小廝蹴鞠,聽得母妃前來,忙來前面相迎。
落座之後,慧貴妃打量着他,見他氣色好了很多,一雙眼也是神采奕奕。哪裡像個不得志的皇嗣?分明是滿身悠然愜意。
她冷冷一笑,“閉門思過成你這個樣子,可也真是奇了。”
淮南王只是賠着笑。
慧貴妃道:“眼下睿王不見蹤跡,皇后心急如焚,我估摸着,睿王鬧不好就是個生死難料的情形。你別整日遊手好閒了,趕緊找個由頭,去你父皇面前表現一番纔是。”
淮南王失笑,“表現?沒了個睿王,我取而代之?”他擺一擺手,“母妃,這些年來我都沒想過別的,在京裡享享福,下半生在封地過點兒清閒日子,這就是我的一輩子。”
慧貴妃睜大了眼睛,“我當年進宮,隨後拼死拼活生下你,這些年辛辛苦苦幫你斡旋,你就這點兒出息?要是如此,我以往又何必忙忙碌碌?!”
“你別說這些了。”淮南王語氣溫和,“別說我們了,只說皇后、睿王,這麼多年又何嘗不是苦心鑽營,到了眼下,又得到了什麼?的確,秦家比周家強了不止一點兒半點兒,但是,我這出身比起睿王,差的也不是一點兒半點兒。”既然說起,這次他就把話說盡了,“自古是立嫡立賢的規矩——我可是要什麼沒什麼。”
“你別跟我說那些空話!”慧貴妃含悲帶怨的,“你這些年但凡爭氣一些,豈會有今日?眼下明宇與襲朗、蔣修染出盡風頭,三個人時不時的見面議事,你要是與他們交好,有他們扶持,如今哪裡需要忌憚誰?……”
“行了!”淮南王不耐地蹙了眉,“秦家與您與我,何時不是若即若離的?秦家到底沾過我們什麼光?也只是明宇年少時,我還能幫他點兒小忙,現在他哪裡用得着我?”他凝住慧貴妃,“您可別忘了,是我們害得他婚事泡湯的!”
慧貴妃強辯道:“他既然是皇親國戚,自然有沾光或被連累的時候!”
“我們給過秦傢什麼?”淮南王嘆息一聲,目光悵惘,“我那外祖父,自來就不以您爲榮。母妃,我什麼都知道,正是因爲什麼都知道,這些年才安分守己。”
慧貴妃似被噎住了一般,瞪着兒子。
“你當年是怎麼進的宮,我隱約知道。外祖父不喜您好高騖遠貪慕虛榮,所以這兩年才殫精竭慮地爲明宇鋪路,而不是幫着您鞏固皇恩……”淮南王起身行禮,“母妃,這些話不好聽,不到這地步,我不願意說出來傷您的心。日後,您還是安分守己度日吧。秦家與我疏離,是不想家族被我連累,這是應當的,我以前的確是不懂事,也成不了事。後來我跟皇上告秦家的狀,爲的正是順着外祖父的心思行事,成全他老人家——幫不了什麼,起碼別再害他們,這是應當應分的,沒有他老人家護着,我這些年也早死過好幾次了。”
慧貴妃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兒子府邸的。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知道她年輕時是蓄意引誘皇上,纔有了進宮的事。原來他與父親一樣,從來對她那行徑不齒……甚至於,如今已有些嫌棄出身了吧?
嫡庶分明,她終究是妾。
身在天家也一樣,妾就是妾,到底是低人一頭、爲人鄙棄。
賤妾,賤妾。細細琢磨這字眼,兩個字倒真是息息相關,恰如其分。
她笑,卻落了淚。
淮南王送走母妃,親信來稟:“夏氏調製迷藥、香料果真是手段高超,眼下睿王用了藥,完全是知無不言。”
淮南王撫了撫額角,語聲冷酷:“等殿試之後再做打算。眼下皇上忙忙碌碌損耗精力,要是聽他偏疼的兒子親口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怕是會急怒攻心吐血而亡。死了,局面可就亂了,全無益處。”
他到了如今,牴觸母妃,更怨憎皇上。
他不相信皇上看不出、想不到皇后、睿王的狼子野心,卻還是縱容了這些年。那麼多人因着他不清不楚的態度置身於煉獄之中……任誰能不怨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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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家搬回府中之後,寧元娘就搬回了西山別院,日子如常清閒。偶爾聽鋪子裡的人報賬,覈對賬目,閒暇時光都用來看書作畫做針線,帶着初七、十五去外面賞看怡人景色。
這一日,幾名丫鬟做了幾架風箏,央着她出門一起放風箏。
她看看天色,見晴空萬里,春風和煦,說我可沒這閒情,但是你們跟我一起出門去吧,你們放風箏,我看看景色。
便這樣,主僕幾個說說笑笑出了門。
幾個丫鬟在芳草地上說笑着嬉鬧着放風箏,比誰的好看,誰的飛得高。
寧元娘帶着兩名小丫鬟,笑着去往不遠處的小樹林下,初七、十五乖乖地跟在她身側,到了樹下,慵懶地趴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初七忽然直起耳朵,站了起來,過了一陣子,不緊不慢地跑向遠處。
寧元娘和兩名小丫鬟、十五不知道它發現了什麼,跟在它身後一看究竟。
初七去了是樹林東側一條河前,趨近後,慢吞吞地走下斜坡。
沒走進,便能聽到河水湍急的流淌聲音。
寧元娘搖頭失笑,“是不是渴了?”隨後趨近,往下看過去的時候,愣了愣。
兩名小丫鬟跟着過去探頭看了看,不由抿了嘴笑。
那個人與大小姐偶爾會碰見,說上一會兒話,她們見過。此刻只看背影,便知道是那個人。是以,大小姐款步走下斜坡的時候,她們留在了原地。
蔣修染來這裡是爲釣魚,手裡拿着魚竿,身邊當着一個小小的木桶,木桶裡有一條一尺來長的鯉魚。
初七正好奇的巴望着那條魚。
原來它已經認爲他是熟人了。
寧元娘看着湍流不息的河水,好奇地道:“這條魚是你釣來的嗎?這兒怎麼能釣到魚呢?”
“怎麼就不是我釣的?”蔣修染睨了她一眼,“這釣魚要講技巧,你不懂。”
“嗯,我是不懂,我看看。”
“行啊。”
蔣修染將魚鉤上了魚餌,對寧元娘打個手勢,示意她站遠一些。
寧元娘站遠了一些,這才發現他袖管捲到了肘部,袍擺掖在腰間,鞋襪丟在一旁,黑色中褲捲到了膝上,他腿傷有兩道猙獰的疤痕。
寧元娘暗怪自己魯莽,又懷疑方纔自己瞎了——他把自己弄成這個德行,怎麼就才發現呢?怎麼起初留意的都是最不該留意的細節呢?
應該及時離開的吧?可要是這會兒走,他不往死裡取笑她纔怪。另外,也真是好奇。
她錯開視線,只看他如何釣魚。
蔣修染一步一步走到了水中,河水漫過捲起的中褲時才停了步子,略略觀望片刻,揚起手裡的魚竿,手勢輕緩地甩着釣線。
寧元娘眯了眸子細看,心裡很是驚奇。
她長這麼大,都以爲釣魚只是坐在湖畔河邊等着魚上鉤,別說看見,聽都沒聽說過這種釣魚的方式。
他的手勢很優美,釣線隨着他的手勢旋起,數次之後才輕飄飄沒入水中。
餘下的,便是等待了。
他靜靜地站在水流之中,神色格外專注。
奇的是初七、十五竟也似很好奇,坐在寧元娘身邊,眼巴巴地看住他那邊。
寧元娘等待多時,注意力又轉移到他身上,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側面輪廓。
是不是這些日子經常在外面走動或是釣魚的緣故?他面色不再如以往那般略顯蒼白,現在是小麥色,讓人看着心安的顏色,不會聯想到他的傷病。
他專注的樣子……嗯,挺好看,真的很好看。她這才發現,男子就算不是隻在女子面前談笑,也可以這樣悅目。
說到底,是因着他時不時的有意無意的出現在她面前的次數越來越多的緣故,又因着他是她不能迴避攆走的人,慢慢的,他已算是她一個很熟悉的人了。不然哪裡敢這樣打量他,又怎麼敢這樣看着他釣魚。
遐想間,見他脣角輕勾,隨後手臂揚起。
她慌忙追逐着釣線的末端去看。
這次上鉤的,竟是一條大魚,起碼得有三四斤吧?
她忍不住抿脣笑了起來,挺爲他高興的。
蔣修染將釣線攏到手裡,斂目看了看那條大魚,轉身到岸邊來的時候,對着她笑得神采飛揚,眸子亮的幾乎讓人不能直視,“你是我福星啊,以前從沒釣到過這麼大的魚。”
這樣的河流之中,二斤往上的魚就算不少,也很難釣到。魚越是大的,越是狡猾。
寧元娘靦腆的笑了笑,看着他將魚丟到木桶之中,湊過去看了看,問道:“你常來這兒麼?”
“這陣子常來。”蔣修染道,“我擅長這樣釣魚,但是適合的地方很少,以往都是去城外。這兒倒是去年才發現的。”
去年他沒來過,那時一時沒有閒暇光景,二是與她不似如今熟絡,不想她看着煩又躲到別處去。
“這樣啊。”寧元娘剛要說什麼,就將初七、十五扒着木桶邊緣,險些將木桶弄倒,慌忙上前去捉初七,“你這麼大個子,還……”
手剛碰到初七頸部的時候,恰逢蔣修染彎腰去拎初七。
兩人的手碰到了一處。
寧元娘觸電一般收回了手,往後退了兩步。
蔣修染卻是不動聲色,一手抓了初七,一手拎了十五,將兩個好奇心太重的小傢伙放到一旁,找來木桶的蓋子蓋上。
寧元娘因着方纔的尷尬,急於找到話題打過岔去,“你怎麼這麼清閒啊?”
“等殿試過後就要忙一陣子了。”蔣修染耐心細緻地跟她說道,“淮南王跟你四表哥都要收拾睿王,到時候朝堂少不得大亂一陣子,我就算是看熱鬧的,也要認真的看,何況自己還一身官司。”
“啊?”寧元娘驚訝,“那你會不會有事啊?還有我四哥,他不會有危險吧?”睿王是那麼好收拾的?黨羽那麼多,一不小心,就會殃及自身。
“你說呢?”蔣修染對她笑了笑,腳尖碰了碰木桶,“這兩條魚,是我送給你呢,還是你請我去別院吃魚呢?”
“我問你和四哥有沒有事呢……”寧元娘抿了抿脣,“回答完再說吃魚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