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修染是在兵部班房裡聽說了徐迅求娶寧元孃的事,是兵部左侍郎笑呵呵跟他說起的。他喝了口茶,語氣輕描淡寫的:“原本想緩幾日再收拾他,他卻比我還着急。什麼東西都見過,就是沒見過上趕着倒黴的。”
兵部左侍郎失笑,“那就抓緊吧。”心裡補一句,不然不定誰又冒出來湊熱鬧,跟你搶着求娶寧氏女。
在蔣修染看來,徐迅可不是跟他爭什麼,這就是明目張膽地挑釁。
夠資格挑釁他的人絕對有,還不少,但是徐迅絕對不在其列。
當日午間,蔣修染去找了監察御史和吏科給事中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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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三太太面對這樣的局面,先是欣喜,隨後便是頭疼。
喜的是長女並沒如她預料的那般愁嫁,頭疼的是提親的兩個人各有千秋。
蔣修染年紀輕輕官居三品,若是仕途順暢,來日入閣拜相也不是不可能。不足之處是與家族決裂,萬一哪日蔣家與他算總賬,他能招架得住麼?
可徐迅是新科狀元,官居四品,又是皇后那邊的姻親。沒錯,皇后與睿王如今是陷入了水深火熱,可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風浪,哪一次不是平安度過?等到這次事情過去,說不定會更得勢。
再讓她頭疼的就是襲朗了,這一段他是時時處處與睿王做對,如此一來,便讓寧家只能跟着他站到太子那邊。
想想就生氣,萬一到最終儲位之爭中太子落敗,襲家及姻親還有活路麼?他怎麼能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決定了別人的生死?
要是這樣看來,讓元娘嫁給徐迅倒是也有好處。即便有大難臨頭那一日,寧家既是襲家的姻親,亦算是周家的姻親,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來日被襲朗連累,還有周家那棵大樹。反之亦然。
幾日裡,她都仔細斟酌這些,正想着等徐迅託的媒人再次上門的時候應下親事,寧三老爺卻給了她一個天大的意外:
蔣修染請了兵部左侍郎說項,直接找到了寧三老爺面前,寧三老爺呢,當即就應下了親事,直到晚間下衙回來,才與她提了一嘴。
寧三太太差點兒給氣得背過氣去,“你!兒女的婚姻大事,該由我做主!你怎麼能不聲不響地就把元娘許配給蔣家人了?!”
寧三老爺瞥了她一眼,“我怎麼就不能做主了?我還敢指望你做主兒女親事不成?”
“那你也該與我商量之後再做決定!”寧三太太氣得身形都有些發抖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讓我臉上無光,在家中都沒臉見人是不是?!”
“是我讓你沒臉見人的?”寧三老爺擰了眉,“你做過什麼荒唐事,你爲何再不能登襲府的門,還用我告訴你原由麼?”
“那是兩回事!”寧三太太強辯道,“庶女不就是那樣,我只是想讓她們找個於家族有益的去處,元娘一樣麼?”
“元娘是不一樣,被你數落了那麼多年,這兩年不見你才能過得如意一些。”
“……”寧三太太簌簌地落了淚,“你竟然這般嫌棄我……”
寧三老爺不管她怎樣,直說自己的心思:“是非輕重我都有考慮,兒女的婚事日後你就不要操心了。便是私下給哪個孩子定了親事,我也會反悔退親,你還是別做讓你我都爲難的事爲好。別的我跟你解釋你也不懂,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即可。回頭我跟蔣大人那邊商量商量,選個秋日或是冬初的吉日,元娘也不小了,該早些嫁出去享享清福了。你抓緊準備嫁妝吧。”
一席話,險些把寧三太太噎死。
元娘嫁出去才能享清福。她這個做孃的,不過是給女兒準備嫁妝,再沒別的用處。
寧三老爺起身,去往內室更衣的時候,又補一句:“蔣大人向來出手闊綽,聘禮聘金都不會少,你先照着一萬兩的嫁妝準備,到時不夠的話,我再給元娘添一兩萬兩銀子。”
襲朗征戰幾年,麾下將領都是要官得官要錢有錢,只他自己沒蹭過恩賞,一直好生打點手裡的產業,倒也賺得盆滿鉢滿;蔣修染不同,征戰幾年之後,他和麾下將領都藉着皇家封賞甚是富足,有了這些,又一再拓展財路,自然也是不缺銀子的。
兩個人各有各的生財路子,官場上打滾多年的人,都理解他們的做法。性情不同的緣故導致的局面而已,相同點是跟着他們征戰的人如今都過得甚是如意,這纔是最要緊的。
這一次,寧三老爺採取了強勢的做派,寧三太太再怎樣的哭鬧都無濟於事。並且沒過幾日,她聽說了監察御史與吏科給事中上摺子揭發考場舞弊一案,針對的人正是徐迅。由此,她自然沒了反對的立場。
到底,寧元娘與蔣修染的親事順順利利定了下來,依俗禮互換庚帖、下聘、納吉。
說起來,這已是寧元娘第二次待嫁,心緒大不相同。
上次與秦家的婚事,她是想着嫁給秦明宇的,即便滿心忐忑,即便明知秦夫人嫌棄自己,還是要嫁。那是她爲着父親答應了秦明宇的事,後來更是到了賜婚的地步,即便心緒低落,卻是告誡自己要務實,要說到做到,做夢都沒想過事態會發生逆轉。
後來,四哥無從忍受慧貴妃的做法,親自求皇上免了那樁婚事。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爲了她的事,竟是與皇上說了半晌讓人瞠目結舌又啼笑皆非的話。
是這樣,她纔有了一段愜意的光景,四嫂又把她引薦給了夏家叔父嬸嬸,她跟嬸嬸學了很多東西,賺了一些銀子,給自己添了一些伶俐堪用的下人。
總是想,不管餘生怎樣,有了這兩年歲月,便該知足。能如她一般真正享受一段歲月的女子,並不多。
可是兩年間,很多事都發生了變化。
一些心結打開了,她不需再對蔣修染刁難父親的事耿耿於懷了,一如父親所言,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反過頭來想,他要是爲了她豁出同生共死之人的性命,便叫人不齒了。
說到底,還是三公主瞭解蔣修染,知道他的痛處在哪兒,一下狠手,他只能屈從。
母親接她回家前一日,她又見了蔣修染一次。
不是在外面遇到,是他去了西山別院,命下人傳話,說要問她一件事。
她去了外院。
他站在花架前,笑微微地看着她。
她走到近前,曲膝行禮。
他反客爲主地吩咐丫鬟站遠些,說有重要的話要說。
她隱約猜得出他要說什麼,也就讓丫鬟退後。
他這才說道:“明日,你就該回家住了。”
“是。”
“我要上門提親,你同意麼?”
她牽了牽嘴角,心說這是我能同意與否的事兒?
他就笑,語聲柔和了幾分:“你要是實在厭煩我,我不會給你平添紛擾。說到底,我只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嫁我。”
她能說什麼?只能繼續沉默。
“這樣吧,你要還是實在看不上我,命人傳話告訴襲少鋒,我不會強人所難,他自會轉告,讓我死心。”
他說他不會強人所難——“那你以前……”她擡眼看着他。
“以前不是年紀小麼?”他笑意更濃了,“那時候是想,不管哪個人,要是連我都不能對付的話,怎麼能護得住你?是爲這個,把企圖接近你的人一個一個攆走了。還有一個我攆不走的,可他家裡也不是很適合你,我不服,一來二去就僵持了這些年——這些不用我說,你大抵清楚。”
寧元娘沒辦法接話,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自然也清楚,最好的局面便是這兩年這般,有人心甘情願的等着,有人慢慢斟酌要不要接受。說起來,在外幾年擱置了此事,可我不建功立業的話,連等的資格都沒有——”他語聲頓住,以指關節颳了刮額頭,“廢話說多了,你別往心裡去。我意思你明白,好生斟酌何去何從。別的不需考慮,沒必要,退一萬步講,你還有襲少鋒給你做主,到何時也還有我。”他擡頭望望碧空,“就這些話,回去吧,天熱。”
隨後,她就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遠。
他說是廢話的那幾句,字字落到了她心頭。
又告訴她,別的不需考慮,說的是她不需考慮嫁不好,不管怎樣,四哥會給她找個好門第,不管怎樣,他會等着她。
總是這樣,他不需把話說透,但是她都能當即明白。
她不需斟酌,她聽四哥和父親的就好,而四哥和父親眼下的心跡,她清楚。後來幾日,她有點兒後悔,想着應該把這些告訴他的,猜想他那幾日興許過得不輕鬆——隨時都要防着四哥去找他。等一個未知的結果的過程,最難熬。
可轉念又想,他和四哥一樣,都是年紀輕輕就活成精的,哪裡看不出她和四哥、父親的心跡,過來的目的,興許只是看看她會不會當面回絕他,只要她不會當面回絕,就算是默認了。他了解她的喜好,又如何不知道她處事的方式和習慣。
前一種想法讓她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厚道,後一種想法則讓她覺得他有點兒不厚道——把她脾氣摸透了似的。最終她選擇了不再計較,這種事情上糊塗一些沒壞處。
蔣修染下聘之後,媒人來回走動幾次,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九。
寧三太太聽得徐迅捲入考場舞弊案,很是灰頭土臉,周家的人上上下下幫他開脫,由此愈發認可長女嫁給蔣修染——對於這類事,她從來是心思活絡的,否則,在先前與秦家定親的時候,早就因着秦夫人嫌棄寧家的前提哭天搶地了。
寧三太太得空就去寧元娘房裡說說話,不外乎是嫁過去之後要謹小慎微、好生服侍夫君的話,蔣修染讓誰說,都是個脾氣陰晴不定的主兒,她擔心女兒不知輕重地跟他較勁。
寧元娘嗯啊的應着,心裡想的則是另外一回事。她嫁人之後,自然是要恪守本分盡力跟他把日子往好處過,可他要是在成婚後跟她耍混賬,她也不能忍氣吞聲吧?她如意與否興許不要緊,四哥和爹爹的臉面往哪兒擱?就任人踩踏他們的顏面?
好生過日子,得不到好的回報的話,她只能快刀斬亂麻,求四哥四嫂給自己做主早做了斷。
她這樣想,興許是有些悲觀,可是世事難料,她早就不敢樂觀了。一個凡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太樂觀有時候就等同於異想天開。
自然也是嚮往好光景的。天下的夫妻若都像四哥四嫂那樣,也就沒有勞什子的小妾通房庶子庶女了,四嫂的日子纔是女子該過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也是一步一步謀取來的,也要有個有擔當的夫君的扶持才能得到。
但願,蔣修染一如她所看到所以爲的那樣。不求琴瑟和鳴,給她一份安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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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朗與蔣修染碰面時,隨口問了問吉日,聽了道:“日子這麼緊,來得及準備麼?”
蔣修染挑眉,“怎麼來不及,我這兒有十日時間就足夠了。”
襲朗失笑,“你這是廢話,我表妹的嫁妝是那麼容易就準備齊全的?”
“放心,我隨時命人觀望着呢,有不好籌備的,我命人去辦。”
“隨你折騰吧。”
蔣修染忽然想到一件事,笑起來,“你我以後從哪兒論啊?還是從你二嬸那邊兒論吧?襲肜可是我的外甥……”
“滾!”襲朗一擺手,“你想都別想。”成親就成親,還想在他面前長一輩?想得美。
蔣修染哈哈大笑,“你叫不叫是一回事,我這輩分肯定是擺在那兒了。”
“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跟着我表妹喊我四哥,日後我還能少跟你爲了軍務作對。”襲朗自行拍板決定了,之後迅速岔開話題,“考場舞弊案就要有下文了。”
蔣修染對輩分的話題更感興趣,但是徐迅能不能落實罪名是他很關心的一件事,“我聽幕僚說,宮裡的太監摻和這種事了?”
襲朗頷首,“還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
蔣修染笑開來,“皇上這日子,就快沒法兒過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太子佈局或是推波助瀾導致的此事。作爲儲君的兒子說一套做一套,較偏愛的兩個兒子差不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換了誰是那個做父親的,也沒法兒不窩火傷心。
襲朗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婚期定得早一些也好。”
蔣修染想了想,笑,“你說話是真毒。”
襲朗的確是在擔心皇上幾番急怒攻心駕鶴西去,“你以爲我好端端咒他?都吐幾次血了。”
蔣修染一本正經地說道:“那他可得慢點兒走,好歹等我成親再說。”
襲朗繃不住了,朗聲笑起來。私底下能與他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的,滿朝也只有一個蔣修染。
蔣修染想到了夏映凡,“夏家怎麼說?管不管夏映凡的死活?”要是夏易辰管她的話,就不能讓她等着皇家或是淮南王的發落了。到底,夏氏夫婦通過香芷旋,幫襯了寧元娘不少,蔣修染心裡有數,所以每次安排與夏映凡有關的事情之前,都要這樣問襲朗一句。到了眼下,還是該問問。
襲朗搖頭,“不管。夏家永不會與這個人有關。”
那女子一如她培育的花,帶着劇毒,別說夏易辰根本不記得那個人,便是記得,到了這地步,又怎麼可能自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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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映凡該得到怎樣的下場,是淮南王一直記掛在心的。
其實沒必要。夏映凡怕到骨子裡的,是落到最不堪的境地。時至今日,有了這段日子的緩衝,她已經爲自己選好了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