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正批閱着奏章突然對身旁的小九說,“飛揚,朕一直想不明白,論理說是文度把你介紹給你師父,介紹給朕的,你跟你師父沒幾個月,怎麼跟你師父那麼親,反而跟文度生疏呢?”
小九未加思索道,“皇上,我師父人品好,爲人憨直的,沒什麼心眼。他是真心疼愛我,和他在一起我感覺特別踏實。而沈大人吧?”小九面露難色道,“他比猴都精。我得時刻擔心他別把我賣了。”
皇上‘噗嗤’笑出聲來,旁邊的興旺也憋着笑。
皇上對興旺笑道,“葉勳跟朕時,也像飛揚這麼大吧?”
興旺喜眉笑眼地點點頭,“可不是,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皇上好像想到了什麼,笑容慢慢褪去,“葉勳的性格沒有飛揚這麼討喜,他……太犟了。”
小九想分辯什麼,卻見興旺向他搖頭使眼色。小九便笑道,“所以,才說他傻呢!明擺着要吃虧,還非要堅持!皇上您說他是不是缺心眼?”皇上笑笑沒說話,小九接着說,“皇上,但我師父爲人仗義,可以爲朋友兩肋插刀……”
皇上打斷他的話說,“朕不這樣認爲。他是有很多朋友,但都是別人對他好,而他卻認爲那是理所當然的。讓朕說他就是喜新厭舊!薄情寡義!”
小九突然在皇上面前跪下,把旁邊的興旺急得夠嗆。小九一副豁出去的氣勢道,“皇上!我師父絕不是這樣的人!卑職看得出您和師父都很在乎彼此,但又好像心存芥蒂。卑職不知道癥結在何處,不敢枉加揣測。但卑職以爲沒有什麼是不能當面說清楚的。皇上!您認識師父那麼多年,您應該比卑職更加了解他?他怎麼會是薄情寡恩之人?他是如何對家人的?如何對朋友的?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興旺在旁邊故作生氣道,“苗飛揚!你好大膽子!來人!”
皇上揮手阻止了他,然後看向小九道,“飛揚你知道嗎?他今天落得這個下場,大部分都是因爲他自己的固執,怪不了別人。朕是很瞭解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對他越好的人他越不在意。反而,那些不待見他的人,他就上趕着對人好。”
小九搖搖頭,“師父不是這樣的!試想,那些對他好的人爲什麼會對他好呢?這世界上怎會有無緣無故的愛?”
皇上想了想,對旁邊的興旺說,“興旺你說,你爲什麼老是替他說好話?他給你什麼好處了?”
興旺爲難道,“奴才哪有?”
“不許推諉,如實回答!”皇上命令道。
“是。”興旺低頭一躬道,“奴才說句真心話,像我們這種不全乎的人,沒人真的瞧得起我們,連我們自己都嫌棄自己。就是有人表面上對我們畢恭畢敬地,私下裡不定怎麼噁心我們呢。葉大人不一樣,他待人很真誠,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把我當做他的朋友,當做一個正常人來看。所以,我也真心希望他好。但奴才知道自己的本分,每次跟皇上說的話沒有半點偏私,都是由心而發。”
皇上蹙眉問他,“他上次還阻止朕設立司禮監,重用宦官呢?你也不怪他?”
興旺不在意地笑笑,“他那不是被人利用了嗎?而且,他是對事不對人。奴才知道。”
皇上看了看兩個人,又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說道,“今天正好有點時間,去把葉勳傳過來吧。”
小九喜出望外,“謝皇上。卑職這就去。”
“不用你去。讓門口小太監去傳就行。”皇上看了他一眼,“你起來吧。”
小九在皇上身後站了一會,約莫着師父快來了,便開始坐立不安起來。興旺不時向他瞟來提醒的眼神。小九終於忍受不了向皇上稟明道,“皇上,卑職想出去方便一下。”
沒等皇上回答,興旺便衝小九怒道,“大膽!在皇上面前怎可如此無禮?”
皇上早已深諳兩個人的把戲,笑道,“讓他去吧。這會兒心怕是早不在這兒了。”
小九連忙躬身一禮,“謝皇上。”
皇上看了看外面,“葉勳差不多也該到了,你們倆都出去吧。朕要單獨見他。”
“是。”
見葉勳往這邊走來,小九便急急地迎上去。葉勳對不遠處地興旺點點頭,便望向小九,“怎麼了?”
小九湊近葉勳,在他耳邊低語道,“師父,癥結應該是早些年的事,皇上說您喜新厭舊、薄情寡義。您快想想到底是什麼事,一會兒好應答。”
小九說完這句話,葉勳一下就知道是什麼事了,他怔在那裡,表情很複雜。
“師父,您是想到了嗎?”小九急切地問。
葉勳點點頭。
興旺在那邊催道,“快進去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師父,您小心……”
葉勳看着小九緊張的表情,不由笑笑,“沒事,放心。”
葉勳進了大殿,關上門,給皇上施禮道,“卑職叩見皇上。”
皇上瞟了一眼葉勳,“你來了。剛纔門口看見飛揚他們了吧?哼,你倒好,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朕現在身邊都是你安插的人。”
“皇上,並無此事!請皇上明察!”葉勳又驚又嚇道。
“那你說朕的近身侍衛是不是你徒弟?朕身邊最親近的太監不是天天替你說話?
“皇上這…飛揚他不是……”葉勳吞吞吐吐地道。
“你放心,朕不會爲難他的。他雖然一心向着你,卻比你識時務。朕很喜歡他。你教了個好徒弟。”皇上起身繞過桌案,走出來,“葉勳,飛揚非得說咱倆有誤會,想讓我們面對面把這個心結解開。你認爲有嗎?”
葉勳抿了抿嘴脣,低下頭沒有應答。
皇上看着他,“朕先來吧。葉勳,你知道嗎?朕最聽不得,別人說你夠兄弟,講義氣的話。朕一直沒有什麼朋友,做了天子後就更不可能再有朋友了。也許你不相信,朕的整個童年只有你一個朋友。而你有一天卻突然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出現。朕出不了宮,只能天天等、天天盼,一直等到心灰意冷。朕還曾派人出去找過你,回來的人報說你身邊有一堆朋友圍着你,想是你有了新朋友便把朕忘了。這些年,朕是九五至尊一直開不了口問你,現在朕問你,爲什麼?你知道你傷害到朕了嗎?”
葉勳喉結動了幾下,像是在壓抑某種上涌的情緒,過了一會兒他沉聲道,“皇上,您記得那次咱們玩遊戲,臣不小心把你的鼻子碰破了,您暈過去的事嗎?”
皇上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他僵着身子,急切地說,“記得!怎麼了?你就是那以後再沒出現的。”
葉勳一字一頓地說,“因爲那件事,臣被家父綁在殿外的柱子上,當着所有人用鞭子一直抽到昏死過去……”
皇上驚訝地張大嘴,眼淚一下子蓄滿眼眶。
葉勳緩了下情緒,繼續說道,“臣在牀上躺了足有一個月才下得了牀,我從小沒少挨父親的打,但這是我被父親打我最重的一次。我醒來後,很不能接受,在牀上不吃不喝,跟父親慪了好幾天氣。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是在救我,不打得重一點,根本就過不了關,很可能就被你祖父剁碎了喂狗了。再後來,所有人都告訴臣,您和我永遠只能是君臣,成不了朋友,更成不了兄弟……”葉勳說完這些,眼圈已經紅了。
皇上自責地道,“你那會兒還那麼小,脾氣又那樣剛烈,當時一定很恨朕吧?所以,你這些年你始終不肯把朕當做你的好兄弟?”
葉勳擡頭看見皇上悲楚的神情,搖頭道,“皇上,臣從來沒有恨過您。後來,臣來到您身邊還試探過您,正如臣猜測的,您根本不知情。還有,臣這個人……記吃不記打。其實,在臣的心裡,很早就已經把您視爲我的朋友、兄弟,甚至是親人了。”
皇上又流淚了,這次是欣喜的淚,“有你這句話朕就知足了。朕的心結解開了,現在輪到你了。這一兩年你還是有變化的,你以前從不說剛纔那樣言不由衷的話。朕知道,這兩年你再怨恨朕,也知道爲什麼……”
葉勳使勁搖搖頭。
皇上勾脣一笑,“你怨朕用你父親和家人威脅你!你怨朕逼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你怨朕把你交給‘王爺侯’那些如狼似虎的子侄;你怨朕把你關在皇宮裡沒有自由……”
葉勳心裡積壓的委屈一下子涌上來,他咬了咬嘴脣,沒有控制住,眼淚不自主地往下淌……
皇上拍了拍他顫抖的肩膀說,“以後,朕不會再那樣做了。朕…向你道歉。”
“皇上,您沒錯。臣……不敢當!”葉勳哽咽道。
“對呀,天子哪裡會犯錯?”皇上苦笑道,“朕之所以這麼做,很大原因都是因爲你自己。朕不是那麼記仇的人,以前的事差不多都忘了,但是你總會用你的倔強、堅持、執拗、忤逆…不失時機的提醒朕。還有……就是朕嫉妒你!”
葉勳不可思議地望着皇上。
皇上點點頭,“朕說的是真的。別說你不信,連朕自己都不信。朕坐擁天下,卻嫉妒你?但你知道朕身爲天子,要放棄多少東西,有多少身不由己和無奈嗎?而你卻有自己的堅持、理想、執念、擔當,有幸福的家,還有那麼多真心對你的朋友、家人、愛人……”皇上深出一口氣,“好了,事情都過去了,說出來朕心裡好受多了。你的前半生受了太多苦,後半生,朕答應你,讓你按你想要的樣子去生活。朕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過日子,希望你能!現在因爲時機不到,你還不能以葉勳的身份出現,不能見你的家人。除此以外,朕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你儘管提。”皇上說完,目光殷切又柔和地望着葉勳。
葉勳蹙眉想了想,才表情堅毅地說,“皇上,臣想去邊疆駐守一方,什麼時候,皇上認爲臣可以和家人團聚了,就招臣回來。”
葉勳這個請求是在皇上意料之外的,“邊疆苦寒,會不會太辛苦了?你留在宮裡,留在朕身邊,好好養傷。朕答應你,絕不會再爲難你。”
“皇上,您說臣可以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臣已經過夠了宮裡的日子,如今就想去邊疆。請皇上應允。”葉勳躬身行禮道。
“好!朕什麼都答應你。”
葉勳一出門,小九正焦急地等着自己,“師父,怎麼樣?事情都解決了嗎?”
葉勳衝他笑笑點點頭。
小九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太好了!”然後他湊到師父跟前,親暱地在葉勳身上蹭了蹭,像是一隻小狗期待得到主人的獎賞。
葉勳寵溺地笑了,衝着一旁的興旺說,“瞧瞧,都已經當差了,還像個孩子。”
興旺也笑道,“他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葉勳,你這個徒弟不錯。”
葉勳也滿足地點點頭,“興旺,小九還要勞煩你多加照拂。在皇上跟前有什麼不妥之處,你多加指點。”
興旺說道,“放心吧。飛揚這小子我看行,比你聰明多了。”
“對了,興旺。我跟沈文度的事很多你都不瞭解內情,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所以別什麼都跟小九說,會讓他誤會的。”
興旺一翻白眼,哼道,“你這是怪我多嘴多舌了?我這個人都是有什麼說什麼,從來不會添油加醋。不讓說以後我就不說了,懶得管你們!”興旺說完,又對小九說,“回去了,飛揚。別讓萬歲爺等久了。”
小九衝興旺討好地笑道,“公公,我師父不是那個意思,您別生氣。”
興旺衝葉勳道,“看看,你徒弟比你懂事多了。”
葉勳衝兩人笑笑,“你們忙去吧,我走了。”
“師父,回頭我去找您。”
葉勳在皇宮裡走着,見四下無人,他停下來。他看看這紅色的宮牆,綠色的琉璃瓦,巍峨的石獅,又仰頭看着頭上這一方藍藍的天空,深深地舒了一口長氣,突然有種想哭地衝動……
晚上小九來看葉勳,“師父,我都聽皇上說了。既然您跟皇上都把話說開了,您爲什麼還要走?皇上也希望您能留下。況且,還有我在身邊,可以隨時照顧您。”
葉勳輕輕嘆了口氣,“這皇宮在我心裡就像禁錮我牢籠,我真是一分鐘都不想呆了。再說,我現在身體也沒有弱到那個份上。北邊乾燥反而利於我養傷。”
“既然去邊疆是師父所願,小九也不阻止您去了。師父,您在那邊多保重身體,家裡您放心,您不在時,我會幫您照顧家的。以後家裡有我護着,還有潘家、林家、季師爺家……我都會照顧。您放心走吧。您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你現在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你不用操那麼多心,你照顧好你自己就行。”葉勳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很是感激。
小九衝他一笑,“我當然可以照顧好我自己。但是我還是擔心師父您,北疆是荒蠻之地,天寒地凍,又缺醫少藥的,您多帶些衣物和藥品。”
“我知道了。文度已經幫我收拾了好多。”
一提到文度,小九就嘟起嘴,“哼,他就是無事獻殷勤。”
“嗨?你怎麼這樣?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葉勳皺起了眉頭。
“好了,師父,我知道了。”小九連忙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