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葉勳一改往日的冷漠,一直在皇上跟前晃悠。正在批閱奏摺的皇上有些好奇,擡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你有事?”
葉勳囁嚅道,“皇上,今天是家父六十歲的壽辰。”
“哦,朕這就派興旺送份賀禮去。”
“謝皇上。臣…想回去看看……”葉勳有些心虛地迎着皇上質疑的目光,“皇上放心,臣會入夜回去,只是看看,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皇上沉吟了一下,心想你這一天天連個好臉色也不給朕,真應該讓你多求一會兒,但是看到他期盼的眼神,又有些不忍,“好吧,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葉勳驚喜萬狀,連忙跪地謝恩,“謝皇上隆恩!”
葉勳躲在院子角落裡的竹子裡,有夜色和竹子的掩映,沒有人可以發現他的。他通過敞開的門和窗可以看到飯廳裡一家人吃飯情景:父親望着一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整個人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若蓮最忙碌,一邊張羅着大家喝酒吃菜,一邊還要關注着父親,不停給父親夾菜,不時還要顧及着孩子們;幾個孩子坐不住,吃幾口菜就打鬧着穿梭在飯廳裡;在座的還有瀟瀟、若霞夫妻倆,潘老夫人、如玉和小虎、桃兒,一家人整整齊齊,只缺葉勳一人。看着一家人歡樂喜慶的樣子,葉勳臉上情不自禁浮現出欣慰的笑容,隨後便是深深地酸楚……
一會兒,若蓮滿面笑容對屋裡的人說,“你們先喝着,我出去透口氣。不許停,今天不醉不歸!”說完,身體有些搖晃的走出房門。她手扶走廊上的欄杆,低着頭,臉頰已經透出緋紅,顯然喝了不少酒。突然,她擡起頭,目光四下找尋着什麼,嘴裡喊着,“葉勳!”
葉勳嚇了一跳,被她發現了?但看了看自己四周和她的表現,知道自己並沒有暴露。但她怎麼會突然間這樣?
若蓮眼淚不住往下淌,她對着空氣說,“我知道你回來了。因爲我可以感到你的氣息。”
葉勳的眼淚也一下子涌出來,他用手捂着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家裡有我,你放心!你不用掛念着,我會照顧好一家人的。父親現在精神大不如從前了,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發呆,但身體沒有大問題。有幾個孩子天天鬧着他,他也不寂寞……”若蓮說不下去了,掩面抽泣起來。
葉勳在竹子後面也一直在飲泣,他努力控制自己不發出聲響,但他戰慄的身體還是不小心使竹葉發出輕微的響動。
若蓮猛地向那邊望去。葉勳連忙緊張地屏住呼吸。若蓮含淚深情地望着那個方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回來。我和孩子還有爹都等着那一天……”
葉勳閉上眼睛,一大滴滾燙的淚水滑下來。兩個人就這樣在黑暗中默默地望着,默默地流着淚……
一會兒,若霞走出來,“姐,怎麼還不進去?你剛纔跟誰說話?”
若蓮連忙抹了一把眼淚,“沒跟誰說話,自言自語呢。你怎麼出來了?”
若霞審視着她,“想我姐夫了吧?”
若蓮躲閃着她的目光搖搖頭,“進屋吧,喝了酒被風一吹,該頭疼了。”若蓮攬着若霞往屋裡去,臨進屋前又向葉勳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
葉勳身上的傷,一到下雨陰天就會渾身疼痛異常,很多關節都動彈不了。他會疼得大汗淋漓,痛不欲生。因此,每當下雨天文度便會心神不寧,只要沒差事,就第一時間趕去他的住所,爲他煎藥,照顧他。
這一天,突然雷聲大作,轉眼下起大雨來。文度急忙趕到葉勳的住所,卻發現人不在。他到處找了一圈仍不見人影。他有些慌亂,站在原地想了想,連忙去求見皇上。皇上見其大雨天如此莽撞地闖來覲見有些不悅,“又有什麼事?不是下午剛來過嗎?”
“皇上,葉勳不在他的住所。”文度急切地說。
“那又怎樣?你還擔心他跑了不成?”
“皇上,葉勳身上的傷,一到下雨陰天就渾身僵硬動也動不了,還會異常疼痛。”
皇上一驚,“你快去藍靛廠金家!他去執行任務了!”
文度抱拳領命。隨即帶了幾個人疾馳去了藍靛廠。
終於趕到了金家,文度飛身下馬,急切地尋找葉勳的下落。金家的門大敞着,裡面已經沒有活口,屍體橫七豎八的哪裡都有。院子裡的兩具屍體被雨水沖刷着,周圍的水都變成了紅色。文度找了金家的每一個角落,查看了每一具屍體都沒有找到葉勳。文度便決定沿途去尋找,剛出大門,文度聽到遠處有馬的嘶鳴聲,便尋聲而去。他們找到了葉勳的那匹黑馬,在離馬不遠處的草堆裡,葉勳正蜷縮在裡面。他此時非常狼狽,身上、臉上、頭髮上都是水和泥,臉色慘白,他抱着自己的劍,渾身不住地抖着。他一眼瞅見文度猶如看到救星,無助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光,隨即便暈了過去。文度蹲下身子給他披了件衣服,又在別人的幫助下把他搭到馬上,便一路疾馳往宮裡趕。
葉勳醒來時,已經躺着自己的牀上。不遠處正燉着藥,濃濃的藥香瀰漫在整個屋子。葉勳感覺口很渴,看了看坐在桌子旁托腮睡着的文度,不想打擾他,便自己慢慢地起身下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文度聽到響動醒了,“你醒了?口渴怎麼不叫我?”
“我沒事了。”葉勳面無表情地說。
“你昨晚嚇死我了。”
“謝謝你。”
“跟我客氣什麼?我還有差事,有空過來看你。你自己保重。一會兒把藥喝了。”
葉勳點點頭。
半下午文度又來了,他坐下喝了口茶便說,“我有差事在身,不可能天天陪在你身邊。爲了避免類似事情再發生,我幫你找了一個很機靈的男孩,讓他在你身邊照顧你。”
“我不用。以後我會注意的。”葉勳冷冷地說。
“這個男孩天天纏着我要去做錦衣衛,但年紀太小了。他身上有點功夫,主要聰明伶俐的,性格很討喜。”
“我說了,我不需要!”葉勳固執地說。
“他是個孤兒,家裡的人都死光了。很小就一個人在街上混。你這裡不要他,他就又得回街上,過朝不保夕的日子。”見葉勳眼裡閃過一絲惻隱,便對門口喊“小九,進來吧。”
隨即進來一個十四五歲、滿臉笑意的男孩,這男孩長得很俊,一雙亮亮的眸子,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很可愛。“沈大人,這就是我師父吧。師父,我叫苗小九,請您受小九一拜!”
葉勳嚇了一跳,轉臉問向文度,“你教他的?”
文度憋不住笑,“沒有!這小子行呀!上來就認師父。你知不知道,白大俠是從來不收徒弟的。你能不能成爲他的徒弟,就看你的造化了。”
葉勳瞅了一眼文度,隨即又對跪在地上的男孩說,“你叫小九是吧?快起來吧。師父可不是隨便叫的。再說我現在也教不了你什麼。”
小九笑嘻嘻地站起來,“沒關係,師父。以後我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好您。”
“我…平時也不用老得人照顧。還有,別叫師父了,你可以叫我‘哥’或是名字。”
“那怎麼行呢?”小九笑道,說着已經開始手腳麻利地幫忙他收拾屋子。
文度阻止了還要說話的葉勳,“你就別較真了。他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唄。”
小九對葉勳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穿衣飲食,煎藥療傷事無鉅細。剛開始葉勳並不願意小九叫他師父。他每次都糾正。但小九還是滿面笑容,師父師父得叫個不停,後來葉勳也懶得糾正他了,他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最後就默認了。自從小九來到他身邊,葉勳冷若冰霜的臉上開始有了笑意。小九很愛笑,並且特別有感染力。葉勳看他笑就感覺乾涸陰冷的心裡照進了一道陽光。
“師父,您長得這麼好看,爲什麼每次出門都要帶面具呀?”小九眼睛亮亮地望着葉勳,看起來特別真誠。
“好看?我這一臉疤還好看?”
“有疤也好看,你臉上的疤並不明顯。我從來沒見過像師父這樣明朗英俊的男子。”
葉勳低頭笑笑,“比你們沈大人呢?”
小九向門口看看,然後神秘地說“你比沈大人好看多了。”
葉勳挑眉笑道,“是嗎?你小子有前途呀!”
“那我們以後出去就不帶面具了。我幫您收起來。”小九手裡拿着那個面具端詳着說。
葉勳笑容一下子僵着臉上,原來這個孩子以爲自己因爲臉上有疤羞於見人才帶面具的。還那麼用心的勸自己,“小九,面具你不要收。還給我。”
小九似乎察覺到了葉勳表情的變化,他從葉勳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疼痛和傷感。他把面具小心翼翼地遞給葉勳,“師父,您怎麼了?”
葉勳沉默了一會兒,“小九,我出去帶面具並不是因爲臉上的疤。你們沈大人沒跟你說?我是因爲……不能暴露身份,纔不得不帶的。我其實不姓白,我有家,有父親,有妻兒,他們就在京城,離我只有咫尺之遙。但我卻是有家不能回!整天就困在這個地方,過着人不人鬼不鬼,見不得光的日子!”葉勳轉臉看到驚得張大嘴巴的小九,搖搖頭苦笑道,“只是苦了你,小小年紀,還得跟我一起關在這裡。”
“師父,我不苦!我從小就沒有親人,現在師父就是我最親的親人。我能守在師父身邊,我很知足。”小九眼裡閃動着淚花,見葉勳看他,他又笑道“師父,其實這個面具也挺好看的,您帶着也很好看。”
葉勳笑笑,覺得這個孩子懂事得讓他心疼。